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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这把刻刀,与山峦千百年的对抗中,硬是将那些连绵起伏的山脉一点一点切割开来,让山峦在风吹日晒中日渐沧桑和瘦削。同时,它又把隐藏在山间的村庄打碎,于是,村庄才能够以河道、沟壑、山岗为自然分界线,有了中庄、程塬、童岔、流长等村庄的名称。和许多乡亲的手一样,粗看上去,这些河道、沟壑、山岗显得拙朴、粗糙,甚至雷同,但细微得也像指纹一样,没有那一个是一模一样的。
泾水的旁边,六盘山之下,村庄被四围的山峰揽在怀中,婴儿一般安祥。站在村庄的任何一个位置,都可以确认横亘于东边的山是最高的了。一座山,你可以以喜欢的物象命名,可以以一个美丽的传说命名,也可以以它拥有的方位命名,叫得时间长了,它就有了人一样生命和与村庄一起厮守的感情。东边的虎山,就是因它像伏在地上的一只虎而命名。山上长满了桃树、杏树、榆树和柳树,白的花,粉的花,绿的叶,绿的草,或许就是卧虎那五彩斑斓的皮肤。但我觉得这不是它名称的全部内涵,太平、吉祥才应该是它的真正蕴义。这一切归功于先人们丰富的想像力,是先人们赋予了东山的全部活力。
初春时节,桃花、杏花相继开放,枯草吐青,候鸟归来,山村有了音乐般的美妙。父亲曾经在这个季节带我上山,他提着一把铁锨前面走着,我空手跟在身后,直立的、弯曲的、纤细的山路被甩在下方,甚至看不见来路的踪迹。站在我家田地边的一棵杏树下,父亲叫我用力朝前看去。近外的、远处的山高高低低,无规则的拥挤、重叠,天际呈弧形搭在了远山上,和远方弥漫着的淡蓝色雾气融合。看着这些景象,我有些措手不及的感觉。父亲不擅长讲故事,他说:“山外不都是山,还有和山村不一样的城市。”他说,他年轻的时候,随长辈们去了好多次山外,天还没有亮,顶着星光出发,回来时已经深夜,来来去去几百里,全靠双脚。我恍若看见一群身穿补丁衣服,头戴草帽,脚踏布鞋的乡亲,推着手推车,谈论着庄稼,流着汗水,踢踢踏踏走在山峦叠嶂间。他们中间,有我年轻的父亲。他们是去购买盐、铧等生活和生产资料。
从此,年少的我,便有了梦想。
表面上看,是流水将山峦和山峦间的村庄割裂,但是,流水并不忍心将它们打碎,它好像瓷器上的裂变,又将整个村庄连在一起。我,我们,不可能从每一条河流中去考察她所穿过的全部村庄,但只要打开地图,就可以看到许多交错的蓝色在一大片纸张上勾勒出的优美线条。这些流水,事实上都围绕着村庄。我的父亲当年就是沿着靠近村庄的河道、沟壑,穿过许多叫不上名字的村落,和太阳一道,从东朝西而去,那里有一座叫静宁的县城。他,他们,遇水阻拦时,又爬山行走。父亲一直坚信,顺着流水的方向,就能到达目的地。多年后,我也顺流水的方向行走过几次,但就是没有弄清我是否沿着父亲当年行走的路线前进。因为行走,便有了路,因为行走,那些羊肠小道,便畅通了起来。
我对家的怀念和眷恋,也经常就是从河流开始的,确切的说,是从村庄旁边的一条沟开始的。这条沟叫“西番沟”,基本呈直线延伸近百里之遥,它和一条没有名字的沟互相交错,极像偌大的十字架,搭在上下几个村子里,将村庄划成几份,将我隔在村庄之外。然而,熟悉了沟,就会明白,它和流水一样,连着每一个村庄,顺着沟行走,就会很容易地到达另一个村子。记得小的时候,总会有行色匆匆的人问路,这时节,村子里的人挥着手说:“你顺着这条沟往下走,第三个村庄就是。”虽然问路的人并不一定要从沟里走过,但起码证明,它应该是村庄的地理标志。
沟口是村庄的灞桥,是乡亲的长亭。一年四季,有许多青年后生,在这里和亲人依依惜别。命中注定,我是要流浪的,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初春,我丢下书包,要走出村庄去外面闯荡,母亲也送我到沟口,眼泪叭哒叭哒流了下来,滴到沟里。我虽然没有回头,但我听见了母亲的眼泪落下的声音。沟口和长亭相比,远过四十里。
实行生产责任制时节,生产队分给我家一片杨树林,就在这沟坡上。我家从来没有过树林,母亲拣了宝贝似的,逢人就高兴地说:“林子里的树长得好啊,再过两年就能当椽了”。是的,我家的一排瓦房顶部已经深陷了下去,一场大风就可以掀翻,我们很需要这些东西。在近半年的时光里,一有空闲,母亲就去沟坡,看看属于我家的那片树,好像那些杨树也是她的孩子。很快入冬了,沟坡上的草枯萎了,树叶掉光了,一场小雪之后,沟坡上显得灰蒙蒙的。一天清晨,母亲又去了沟坡,快中午时,她吃力地拖着些树梢回来了,那神情像失去了什么。她谁也没有看,自言自语:“沟口的树叫人偷光了。”母亲把那些树梢扔在院子里,站在屋檐下,瞅着贼留下的树梢,十分惋惜。事实上,沟坡上几户人家的树,一夜之间几乎全被偷光了,它们痛苦地躺在另一户人家的院子里,准备修房或者出售。近一个月时间里,村子里好多人都在诅咒坏了良心的贼,但母亲没有。对于沟坡上那块没有了树的土地,母亲很果断地作出决定:种些苜蓿。
正月里,沟坡上的土地还处在冰冻之中,是母亲用锄头唤醒了它们,古历二月二过后,母亲便在那片原来生长杨树的地方,撒下了苜蓿籽。又过了十几天,我家的地里先是一片嫩黄,之后长成一片绿色,在沟口显得十分显眼。这是一片率先绽放出花朵的草地,也是一片和人亲近的草地。夏季,那些花儿,把大半个沟坡染成了蓝色,雾一样在空气里浮动着,让人的眼睛都晃动着淡蓝。这个继桃花、杏花开过后的又一个清香飘荡的季节,花的香,青草的香,构成了夏天的全部印象。
的确,这条沟连接着我和村庄,还有母亲。去年六月份,我带着女儿回家,一场雨后,沟坡上的青草、野菊,不时让女儿发出一一声声惊叹,她的手上攥满了掐下来的花朵。那些一跳一跳的尾巴还没有蜕尽的小青蛙,叫她兴奋得喊个不停。我带女儿回家,是为了认识去山村的路,我担心在我之后,生活在城里的农村人会忘记了山村。在沟口,我们先看到了苜蓿地。女儿面对一片蓝色,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要扑过去拥抱似的。几天后,我要离开母亲了。和女儿出门时,母亲也背上背篓,拿上镰刀,随我出门,去沟坡上为两头黄牛割草。但是,我心里明白,母亲并不是去割草,而是送我们父女俩。我过了沟坡,回过头,母亲就站在我家的苜蓿地里,朝我这边张望。这时节,苜蓿花开得正蓝。
好些日子里,和我的父亲曾经告诉我的一样,我也一再告诉女儿:大大小小的河流,其实都连接着村庄。有流水的地方,就有村庄。顺着流水前进,就会到达目标。
我曾经顺着一条流水的方向,抵达了目的地。从村庄出发,朝北行进,穿过一座不大的山,进入一条深沟,它的水流汇入葫芦河的支流。有许多叫不上名称的这样的深沟,遍布在地球上。我用三个小时的时间,借助自行车,连滚带爬的走完了全程。沟内的树木是常见的杨树、柳树,灌木丛长势热烈而且执着,杂草如毯铺着。有一些年长者曾经警告,一般不要在杂草茂密的地方行走,那下面或许是看不见的沼泽。沟里有一条细路,那是人们经常踩出来的,很有些经验主义的味道。细路之所以细,是因为它实在像粘在崖壁上的一根麻绳,走在这条路上,阴冷的湿气不时迎面袭来,好像突然从什么地方窜出的松鼠、小鸟。从沟口出来,眼前开阔了起来,已经进入了宽阔的河道,凤岭、沙塘、联财、神林、司桥这些村镇的名字和人一样,开始明亮了起来。过了司桥,上一座山,小城和目光撞了个正着。
不是所有的水都夹在山间。去年夏天,到一位朋友家的途中,与一条水相逢,它两边的山听见号令似的,后退几十里。横亘于眼前的这条水,应该是渭水的支流,从表面上看,七拐八弯的,似乎就是从远处的六盘山钻出来的。远处的六盘山逶逶迤迤,朦朦胧胧,上半部挨着湛蓝湛蓝的天,下半部浮在沉沉雾蔼上,好像漂在空中。看的时间长了,眼前的这条水,也好像漂在空中。宽阔的河岸上,我信步几十米。几只羊在河岸上低着头专心吃着草,样子如几块灰白色的石头。草不是那么丰茂,虽然被人践踏过了,但一经水的冲洗,就有了鲜美的意思。这些草可能被它们啃过几十次甚至成千次了,但它们没有厌弃,就像我从来没有厌弃过我的山村一样。贫瘠却生生不息的地方,是快乐家园。我打量着羊,羊抬头看着我,样子显得沉着、安静、优雅。那只看我的羊“咩”了一声,若是人类,想必是跟我打招呼:“你也来两口?”
十三四岁的穿红运动衣的放羊女子,赤着脚蹲在河边,一双黑条绒做的鞋子放在一边。她似乎没有注意到我在看她,依然用手打捞着水花,水从她的手指缝中流出去,水就有些婉约,有了些温顺。从这里过河的人多了,她过河的次数也不少了,她很不已为然。我说:“怎么不把羊赶到草多的地方去放?”她抬起头羞涩地笑了,山里的风虽然吹红了她的双颊,但她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杂质:“啥地方草多?是草原吗?”想必她,还有她的这些羊,顷刻之间飞到了辽阔的草原----净而远的蓝天,还有钻进云朵的悠悠牧歌。
不远处的几棵柳树,歪歪斜斜的,粗粗壮壮的,枝条低垂着,恍如用一种姿势守在河边的老人。水声潺潺。河道里没有一丝一缕的风,河水往前走着,可能把风带走了。往前走的水,还捕捉了阳光最美丽的部分,虽然是混浊的,却散射着红色、绿色、蓝色。看不清它有多深,河底的石头有多大,可从平缓流动着地姿势里感觉到,这就是一位饱经沧桑的人,表现出一种惊世骇俗的镇静,而内心世界却波涛汹涌。河上空的天蓝蓝的,偶有几朵云彩慢慢走过,一群鸟儿飞过去了,听不见啁啾声,一只鹰在盘旋着,影子在河滩上游走,倏地就不见了。河岸上显得旷远、悠静。
我脱下鞋,卷起裤管,把脚伸进水里,温热的水从身体漫过,感觉有许多鱼咬着我的脚心。流水冲不走影子。阳光把我的身影投在河水中,摇摇晃晃,水也站立不稳似的,摇摇晃晃。多年来,我在急急忙忙地在寻找着什么。一转眼,时间水一样流去了,我不但没有找到,更没有留下些什么。我内心里升起莫明的恐慌。鱼,我是一条游走于河水中的鱼,河水是我的家,我在水中自由自在地游着,溅起的水花是我的歌声,水中大的、小的,有楞有角和圆润的石头是我的朋友。回头看见被水冲涮而成的河岸断层,白色的石头骨头一样,一层一层地堆积着。裸露的石头缝隙里,长着沙棘和野刺。我曾想,河水干涸之后,一场雷雨不期而至,洪水卷着泥沙覆盖了干涸的河床,岁经千年,我是否会成为一尊化石?
流水的柔顺可以把山峦切开,山峦的硬度可以把流水的方向改变。人们为了走捷径,往往要遇水架桥,逢山劈路,大地上便沟壑纵横,互相交错。没有谁能弄清楚,村庄四周的山,虽然手挽手站在一起,但山峦上的叫做壑岘的路口却常年行人不断,流水一样。我们不知道这些路是哪年哪月开采出来的,可最清楚的是,它们是村庄通向外界的必由之路。村北山崾壑岘我多次通过。通常,回家的路线是,坐班车跨过一条叫甘渭的河,步行至店子壑岘,再穿过一条山庄的沟,又到了那个叫老庄的壑岘口。站在这里,可以看见绿树掩映的村庄,可以看见沟渠伸向村庄的腹地,可以看见一座院落及门前晃动的黄牛的影子----我的家。看见了家,就有一种疲惫不堪的感觉。
树木是村庄的物质构成部分,它也是大地的灵魂。一座山,可以没有一棵大树,但不能没有成片的小树或者灌木丛,有了这些,山就灵动了起来。几乎每个山崾壑岘口都长着至少一棵大树,可能是一棵柳树,也可能是一棵榆树,甚至一棵酸梨树,因为经常有山风从它的头顶上掠过,它的皮肤便变得粗糙,皲裂,发黑,叶子小而且没有那种宝石般的绿色,枝丫伞一样散开,形成向下的姿势。山口鸟少,如果有,那就是老鹰,从山顶上冲起来,盘旋凡圈,或者悬浮在空中静止片刻,再朝壑岘口腑冲下去。那个姿势,坚硬得像一块砸向大地的石头。
没有人能说得上,这些树是谁在哪年哪月种下去的,一些额头挂满皱纹的老人说,他很小的时候,曾经在树下歇过脚。或许是路过的鸟雀,仓促间丢下了一粒带有种子的粪便,但这种可能不大,千真万确,没有多少小鸟喜欢这里的树,因为山口的风威猛透骨,鸟雀们不愿意在它的枝叶间栖息和停留。我揣测,是不是几个穿草鞋的行人,踩着雨后的泥泞,互相搀扶着艰难地爬上山崾壑岘,在这里,他们借较为平坦的地势,对行程中的狼狈稍作整理,顿了顿脚,将鞋上带有种子的泥巴甩在了壑岘。他们走了,泥泞中的种子大多数干枯,只有几粒或者一粒在土地中顽强地发芽。
我享受过在它的树荫下歇脚的痛快。炎夏时节回家途中,浑身被汗水浸透时,最喜欢在树下乘凉,稍作小憩,让山风抚平旅途的疲劳。但不敢久留,富有经验的老人们告诉我,山口的风是把无形的刀,呆长了会划伤身体。但是,一棵、两棵树在山崾壑岘构成了一道温暖的风景。有时,我就想着,它或许应该是一位永远站立着的沧桑老人,目光永远关注着走出走进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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