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胜胜
要问谁家泥人手艺好?自然是吉田家的“人形”工坊:不论是武士、侍女,还是花鸟、鱼虫,没有吉田家做不出的。
“太郎!回来!”
吉田先生在屋子里吼,儿子太郎却嘻嘻哈哈,从木阶上一跃而下,这个长着兔唇的男孩子,真像只轻捷的兔子。
屋内,弥勒婆婆正在细心地捏一个泥人。
这是个竹子公主泥人,弥勒婆婆不是专业工匠,然而,她做出的泥人十分精致。
吉田先生走出来,笑容满面:
“婆婆的手真巧,今后我可不敢再叫您做照顾太郎这种粗活儿,我该雇您来店里做匠人的。”
“您又说笑了。”
弥勒婆婆浅浅地一笑,为了照顾泥人世家的公子,她曾留心过吉田家匠人的手法,太郎果然很吃这一套。只要他看到弥勒婆婆手里面的泥人,就会停止淘气。
太郎是少爷,她是仆人,非亲非故。不过,有什么关系呢?她十分疼爱这个孩子。
降服淘气的太郎,弥勒婆婆有两大法宝:一个是泥人,另一个就是她亲手做的青梅饭团。太郎依旧在院子里玩泥巴,弥勒婆婆走出木屋,脸上满是慈祥的笑容:
“太郎,来吃饭团了。”
太郎扔下泥巴,一路欢叫着跑来。
“嗖——”一枝冷箭从远处飞来,从太郎的后背贯穿到前胸。盛饭团的盘子“咣当”一声,落在地上。
“有强盗!”远处传来伙计们的叫喊。
横行的盗贼们鱼贯而入,烧杀抢掠,原本安宁的吉田家变成了一片火海。
弥勒婆婆胳膊中刀,她抱着太郎,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月色下奔跑,强盗喽啰追上前,一脚就把她踹倒在地,强盗们围起来踢打她。
弥勒婆婆死死地护着太郎,强盗头子动了恻隐之心:
“别打了,还是搜钱要紧!”
强盗们再次蜂拥入宅院,强盗头子警告弥勒婆婆:“快走吧,消失在我们面前……除非你不想活!”
天降大雨,弥勒婆婆抱着太郎,在泥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走。前面有座破庙,弥勒婆婆带着太郎,躲进庙里。
破庙里满是发霉的气息,屋顶滴滴答答地漏着水。佛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一切。
太郎的鲜血染红了弥勒婆婆的衣衫,他静静地躺在泥地上,手已经冰凉。
雨渐渐停息。
弥勒婆婆坐在庙前,夜色清寒。
她的手触碰到地上的泥巴,不知不觉地忙活起来,揉搓、摔打、塑造、成型,胳膊与手掌的鲜血沁入手中的泥人中……一个袖珍版的“太郎”出现了:一样的鼻子与眼睛,一样的甜甜的笑。
捏到嘴巴的时候,弥勒婆婆迟疑了一下,她没有给泥娃娃做一個兔唇,而是细心地做了一个完好的嘴唇。
太郎若是没了兔唇,真是个漂亮的男孩子呢……她的心里酸酸的。
迷迷糊糊不知道睡了多久,弥勒婆婆的耳边传来一阵叫喊:
“婆婆……”
“婆婆……”
弥勒婆婆睁大眼睛,心一抽,太郎居然趴在她的脸旁冲她笑。
“太郎……”
“谁是太郎?”那孩子露出吃惊的神色。
孩子的胸口并没有弓箭伤,嘴唇也是完好的。弥勒婆婆忙去找昨日捏的泥人,却发现泥人不见了,怪了……
雨后初晴,有一家人说说笑笑地经过破庙,似乎是要去踏青。
“哟,好漂亮的孩子呀!”女主人见到太郎,露出了夸张的笑,“婆婆,这孩子叫什么名字呀?”
弥勒婆婆先是一愣,接着她静静地说:
“这孩子……叫‘泥生。”
由于害怕强盗的追杀,弥勒婆婆带着泥生离开了故土,转到了偏远的山区生活。
日子如同山间的野稻,虽然经受着风吹雨淋,却又弥漫着香气。
泥生是泥人,因而他没有任何太郎的记忆,然而男孩子的天性都是一样的,他也爱笑爱跑,从早上疯玩到天黑。弥勒婆婆则微笑着,在家里做着饭团。
天亮的时候,弥勒婆婆开始忙活了:挑水、打柴、烧火、蒸饭,小木屋飘散出缕缕的青烟。
晶莹的粳米散去了热气,静静地躺在木笼屉里。手上蘸水、撒盐、摊放米饭和梅子,捏成三角形。梅子是从山里采来的青梅,色泽鲜亮,气味清新,用海盐腌过了,能保存很久。
当精致的饭团全都码放到盘子里的时候,差不多已经快到了午饭的点儿,在外疯玩的泥生也就回来了。
“啊呀!”泥生捏了饭团就吃,被饭团中间的腌梅子酸到跳脚,弥勒婆婆笑着看他。
泥生不是肉体凡胎,他的身体比一般的孩子结实得多,力气也大得离谱,一个人几乎能抵得上五个人。
小伙伴们与他打闹,他一把就推得人家摔断了胳膊。孩子的父母找上门来,孩子们更是从此躲着他。
他沮丧地坐在木阶上。远处,孩子们正拿着木棒做武士决斗的游戏,泥生痴痴地看着,这游戏没他的份儿。
弥勒婆婆蹲下:“你想当武士?”
泥生点点头。
泥生天生神力,果真当了武士,一定会名扬天下。弥勒婆婆的眼睛里焕发出了神采。
“当武士好啊……惩恶扬善……”弥勒婆婆说道,“将来泥生当了武士,天下就没有烧杀,没有强盗了。”
将军府招募武士征战的消息传到了山区,邻居稻子婆婆来弥勒婆婆这里串门:
“你真的准备让泥生去应征?”
弥勒婆婆默不作声,手里依旧在捏着饭团,这是为征战所准备的干粮。
“你舍得吗?”稻子婆婆吐出几个字。
弥勒婆婆将最后一片昆布死死地按在饭团上。
离别的时刻到了,泥生穿上了武士的制服,弥勒婆婆将一个便当盒子塞到他的手中,里面是她连夜赶工做成的行军干粮。
全副武装的泥生显得潇洒神武,此刻,他捧着自己最爱的饭团,哭得眼睛通红。
弥勒婆婆抬起头望着绿野,暖风轻轻拂动着樱树,甜香弥漫。
天下并不好打,泥生一别就是七年。
人生其实没有多少个七年。转眼间,弥勒婆婆的牙齿就掉得差不多了,嘴巴迅速地干瘪下来,说话哼哼唧唧的,就连稻子婆婆也辨别不出她在说什么。
最近灾害频繁,粮食紧缺,家家户户都忍受着饥饿,弥勒婆婆也不例外,她的脸上已经失去了红润的光泽,眼睛反而显得越来越大。
山区的老太太们聚在一起聊天。听说将军在外打了胜仗,将要率领众武士班师回朝。
“阿弥陀佛,终于不用继续打仗了。”
“孩子们终于要回来了。”
一旁沉默不语的弥勒婆婆,眼睛里忽然放出了光。
“城里的人们都在传,据说大将军最近认了个义子。”稻子婆婆说道。
听说那义子杀敌无数,威猛无比,将军大悦,给他赐了名字“武藏”,还要把唯一的女儿晴子许配给他。
“弥勒呢?她上哪里了?”
不知什么时候,弥勒婆婆已经悄然离开了人群。
米缸马上就要见底,只剩最后一点粮食了。
弥勒婆婆发呆,然而紧接着,她还是把仅剩的米都取了出来。
月亮升起来了,小木屋飘散出久违的青烟。弥勒婆婆在连夜赶工,热气充满了整个屋子。
她的年纪大了,记性很差,几乎丢掉了全部料理的手艺。做饭团的过程颠三倒四、拖泥带水。
她的手不住地抖着。一不留神,掌心烫起个晶莹的水泡。她傻傻地站立了一会儿,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凯旋的日子正是樱花盛开的时节,天才蒙蒙亮,欢欣的人们就已拥满街头巷尾。
将军被众武士层层守护在中心,里三层外三层,依次是佩戴着猴头颊面、狼头颊面的武士。他们个个手执锋利的武士刀,威风凛凛,气势如虹。
人们夹道两旁,带着敬畏的神色,不敢稍稍靠近。若是稍有冒犯将军的仪仗,那便是死罪。
大武士武藏佩戴着威风的虎头颊面,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气宇轩昂。几年来,他出生入死,几经拼杀,享受着权力与荣耀的光环,万人的敬仰。
弥勒婆婆坐在家中,她满意地看了一下努力的成果。
码放好的青梅饭团摞在竹匣里,仿佛一个梦。
一阵恐怖的震颤,年久失修的木屋发出令人窒息的声音,有人尖叫道:“地震了!地震了!”
山区时常地震,人们也因此练出了一番神速。稻子婆婆一个箭步冲出屋子,她看见了弥勒婆婆,气喘吁吁:“佛祖保佑!”
弥勒婆婆空着两只手,神色恍惚,猛然间她变了脸色,眼神刺入屋子,盯在桌上那盛饭团的盒子上。
她跌跌撞撞,又一次跑进了屋子,稻子婆婆着急地喊着:“别进屋!回来!”
话音刚落,只听一声巨响,木屋坍塌了。
将军的仪仗队依旧在前行,一个满脸灰尘,连连哭叫的老妇人跑到了队伍之前,武士们抽出长刀,然而走在最前面的大武士却惊叫:“稻子婆婆!”
那大武士摘下虎颊面具,露出了一张清秀而熟悉的脸。
一听说木屋塌了,大武士瞬间脸色惨白,即刻要走。
将军哪里允许自己的武士擅自离开,他命令手下拿下大武士。大武士抽出长刀,砍倒了几个扑上来的手下,顿时没人再敢上前,将军气得发抖:
“武藏,你……”
大武士朝着将军深深一拜,接着,他朝家的方向飞奔而去。
弥勒婆婆从废墟中被救出,她的意识逐渐模糊,然而不可思议,她竟然望见了那双让她朝思暮想的眼睛。
她艰难地伸出伤痕累累的胳膊,手里似乎握着什么东西。
“婆婆,婆婆……”武藏低声地喊着。
那双干枯的手渐渐地垂下,松开,手心里是一个已经变形了的饭团。
将军的手下包围在倒塌的木屋旁。武藏此刻纵然长了翅膀,也难以逃脱了。
此刻,将军与武藏面对面,将军的神情复杂:“你忤逆了我……”
“武藏违抗将军的命令,甘愿受罚。”武藏垂下眼。
将军眉头紧皱:“念在你战功赫赫,又是为了亲人,我便免你一死,判你流放外土,永远不许回来。”
将军能发此令,已经是大发善心,然而武藏马上变了脸色。
将军诧异:武藏的反应未免太过强烈!他连死都不怕,怎么反倒怕这个?
“在你流放之前,我可以准你一个心愿。”将军说道。
武藏跪拜。
三日后,将军为弥勒婆婆举行了殓葬,按照贵族火葬的典制。
武藏平静地为弥勒婆婆擦洗面容。
弥勒婆婆安详而平静地躺着。橙黄色的火焰渐渐升起,热气烤干了武藏脸上的泪痕。
葬仪即将结束。流放的囚车已经备好。武藏深深地望着,提出最后一个要求:
“请允许我对着故土的方向滴三滴血,这是婆婆之前给我的,我要还她。”
將军准了。短竹刀呈了上来,武藏最后朝着将军一拜,接着他割破了手掌,让鲜血顺着掌心落下。
一滴落下,他便失掉了脸上的血色;两滴,三滴,他的面庞迅速地憔悴下去。
将军愕然:“啊……你!”
武藏的躯干像是抽掉顶梁柱的屋子一般,瞬间坍塌。部下冲上来,然而,最终只抱住那身空荡荡的武士服。
武藏的身躯触碰到大地,两者瞬间就融为一体,再难分解。
他的意识逐渐淡化消亡。他闭着眼,听着凉风穿过樱树的枝桠。花瓣在空中纷纷扬扬,盘旋、下坠,最终将大地铺成一片粉红,空气里满是甜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