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文军
烟雨蒙蒙的清晨,我坐在树屋里吃早餐。一个年轻的秘密变成了一只小仓鼠,跳到了我的餐盘上,一边飞快地在我刚炸好的麻球上跳来跳去,一边叫着:“好烫,好烫,快把我的脚烫坏了!”
“烫就赶紧下来。”我说。
“不!烫坏了脚才好呢,那样我就能名正言顺地辞职了。当秘密实在是太累了!”秘密说。
“当秘密有什么累的?不就是什么都不用做,成天在人类的心底躺平吗?”
“才不是呢!”秘密高高噘起了嘴,“我先说说这些日子以来的遭遇。你要是个良心未泯的说书人,一定会动容,一定不会拒绝我的请求。”
“真是一个牙尖嘴利的秘密呀,那么就请说说你的故事吧。”
“好好好,我早就想一吐为快了。”话是这么讲,实际却是把麻球上的芝麻一粒一粒抠下来吃完,秘密才抬起手臂,擦了擦油汪汪的小嘴,开始抱怨起来。
“离開了你的树屋后,我变成了一只小瓢虫,不停地飞呀飞。后来,我累了,想找个地方歇歇,恰好落在了落落的掌心里。于是,我成了落落的秘密。落落不爱说话,还没什么朋友。所以我只要变成一颗小鹅卵石,静静躺在她心灵的小溪底就可以了。”秘密说。
“我就说你的工作很轻松。”我一边吃着没有芝麻还印满了小爪子印的麻球,一边说。
“可是,落落却把秘密告诉了大山。”
“大山是条温驯的狗,狗又听不懂人的语言,就算听懂了,也没法儿说给别人听。”
“可落落的话却被蹲在墙根采指甲花的望望听见了。因为秘密发生了转移,我不得不把家搬到了望望的心海里。望望是个‘大喇叭’,尽管她每天告诫自己九十九遍要守口如瓶。无奈的是,她守的是一个汽水瓶,只要丢一颗薄荷糖进去,就能引起一场大喷发。在望望的心海里,我变成了一头小鲸鱼——好不容易猛吸一口气扎到水底,没多久又得摇摇晃晃浮上来。终于有一天,望望实在没忍住,把落落的秘密告诉了全班同学。同学们笑话落落是个怪女孩,落落听见后,哭着跑出了教室,整整三天没来上学。由于这个秘密被太多人知道了,它就不再是秘密,我也第一次尝到了烟消云散的滋味。”
“你还没说落落的秘密是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落落看着文静,却喜欢虫子。她家有个小房间,里面立了好几个架子,摆了好些塑料箱和纸盒,里边养了蜗牛、独角仙、蚕宝宝什么的,对了,落落还孵化过螳螂。”
“这明明是个很棒的爱好嘛!”我有些打抱不平,“后来呢,你又成了谁的秘密?”
“连着好些日子,我居无定所,在风里飞,在雨中飘,在月光下叹息。一个冬夜,天异常冷,我从门缝底下钻进了一间老屋,蜷缩在壁炉边取暖。屋子的主人谷婆婆恰好坐在一旁织毛衣。于是,我就地一滚,变成了一只小猫咪,住进了谷婆婆的心灵之林里。”
“看来,你从谷婆婆的心里读到了她的故事。”
“谷婆婆的心灵之林里长满了苦味植物:苦竹、苦楝、苦木、苦苣苔,还有黄连木。而且,几乎每时每刻都在下雨,每一滴雨都像药汤一样又浓又苦。更可怕的是,总有一只老鹰尖叫着在林子上空盘旋,用锐利的双眼搜寻我的藏身之处,仿佛只要把我这只被苦雨淋得透心凉的猫咪吃了,它就能青春永驻、长生不老似的。”
“看来,谷婆婆有一个很苦的秘密。”
“嗯,她有一个儿子,好几十岁的人了,每天什么都不干,光知道问她要钱。不给,就拍桌子;给少了,就破口大骂。谷婆婆生怕他在外面受冻,熬了好几个通宵,给他织毛衣、帽子、手套。我一遍遍地在梦里提醒谷婆婆:别再这样了,不值得!谷婆婆却充耳不闻。我气得不行,爬到一根苦竹的顶端,用力压弯,嗖地一弹,离开了谷婆婆的心灵之林,也离开了那间屋子。对了,我还顺手扯掉了老鹰的几根羽毛。”
“你不该这么着急离开的。”
“不!我都觉得自己走晚了。”
“好吧,先不说这个了,说说后来的事吧。看你额头上的伤痕,你似乎遇到了什么危险。”
“嗯。离开了谷婆婆后,我对自己说,我再也不要当人类的秘密了,那样太心酸、太痛苦了。于是,在一个有绚烂彩虹的雨后黄昏,在南国一片池塘上方的枯木上,我变成了一只蜉蝣的秘密。”
“蜉蝣那么小,你得变多小?”
“当然是比针眼还小,不,比针尖儿还小。”
“变这么小,不难受吗?”
“难受,简直比让我拿泡沫塑料在玻璃窗上擦来擦去听声音还难受!那是一只羽化时被青蛙的舌头攻击过的蜉蝣,因此它的翅膀受了点伤,不过它却梦想飞到高高的天上。于是,它认真观察风的方向,计算空气的湿度,记住花瓣飘落的位置。终于,它起飞了,那是一天中空气最干爽的时候。它飞得歪歪斜斜,飞得颤颤巍巍。然而,每一次行将坠落,就会有一片花瓣将它托起,每一次错了方向,就会有一缕细细的风帮它纠正。终于,它越飞越高,飞得比所有蜉蝣都高,眼看就要扑进火烧云的怀抱里去了。我刚想为它鼓掌,它却突然失去了力量,随风飘摇起来。我这才想起,蜉蝣的生命十分短暂,于是我赶紧从它的心灵之蜕里逃了出来。然而,额头还是被蜕的边缘划拉了一下,受了点伤,都疼了有十几个钟头了。”
我揉碎了几个鹅黄的柳芽,轻轻抹在了小仓鼠的额头上:“人类的伤,我不会治。治秘密的伤,我在行。保证你不留疤痕,完好如初。”
“哼,你这是想用小恩小惠来劝我继续当一个逆来顺受、矢志不渝的秘密?我可不吃这套。”秘密梗着脖子说。
“走吧,我们一起出去转转。”我捧起小仓鼠,放在了上衣口袋里,走出了树屋。
我们先去了落落的家。
落落正在小房间里忙活:给蜗牛换上新鲜的卷心菜叶,再给它的壳上喷几缕轻柔的水雾;往独角仙的食槽里添一块黑糖布丁,再给它的巢穴铺一些新的木屑;把鲜嫩的桑叶剪成心形,喂给蚕宝宝吃;让螳螂爬上指尖,带它到窗外的树上透口气。只不过,做这些事的时候,她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笑容,而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大山无精打采地趴在一旁,尾巴也不爱摇了。
“望望真是太过分了,我讨厌她!”秘密说。
“未必哟。”我说。
我们接着去了望望家。
望望正趴在书桌上画画。画上是一个长得很像落落的女孩,她的头发上歇着一只蝴蝶,好像一个漂亮的发卡;衣服上停着一只吉丁虫,仿佛一枚闪亮的胸针;她衣服上的每一颗纽扣都是一只丽金龟;脖子上的项链则是一百只七星瓢虫;最神奇的要数她的坐骑,是一只巨大的玉带蜻蜓。
“原来,在望望的心里,落落是个了不起的女孩啊!”秘密说。
“是啊,这才是她要把落落的秘密告诉大家的原因。她很佩服落落,希望大家也都能喜欢落落,认可落落,和落落交朋友,没想到弄巧成拙了。”
“怎么样,想不想再次成为望望的秘密?然后找个机会让她跟落落和好?”
“让我……再想想吧。”
我们又去了谷婆婆家。
谷婆婆的儿子正在给谷婆婆按摩,两人相谈甚欢,这让秘密瞪大了眼睛。
“妈,这些天让您受委屈了。瞧您,脸色差了,眼睛红了,手指都起老茧了。”
“你也受苦了。手掌拍肿了吧,嗓子吼哑了吧,还被不知情的邻居指着鼻子骂了吧?”
“这算啥?只要能演好这个坏儿子,这些小事算不得什么。倒是您,为了配合我试戏,真的给我熬夜织毛衣,还被我一次次地吓到,真是对不住呀。下次我得找棵大白菜跟我试戏。”
“你的意思是,我还不如一棵大白菜?”
“是啊,大白菜不怕菜青虫,您可是怕得很咧!”
说完,俩人哈哈大笑起来。壁炉里的火噼里啪啦地响着,好似也在欢笑。
“原来,他们在演戏啊!”秘密恍然大悟,“可是,谷婆婆的心灵之林是怎么回事呢?它给我的感觉是那么真实。”
“因为谷婆婆年轻的时候是一名非常出色的演员啊!”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我倒是很想再做一回谷婆婆的秘密,好发掘她年轻时候的故事。”
最后,我们乘着风,去了南国的那片池塘,站上了那根枯木。
枯木上有一个小小的、残破的,你必须蹲下身子、瞪大了眼睛才能看到的蜉蝣之蜕,正在晚风中瑟瑟发抖。突然,一个浪头打来,淹没了枯木。浪花退去后,蜉蝣之蛻不见了。
“哦,糟糕,那只了不起的蜉蝣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纪念,不见了!”秘密急了。
“没关系。它的勇气已经融入你的内心了。”我说。
回到树屋后,秘密变成的小仓鼠饿极了,咔嚓咔嚓嗑起了瓜子。它把瓜子壳弄成一堆,玩起了游戏。
“先变望望的秘密。”
“不,先变谷婆婆的秘密!”
“要不先变旁边那个说书人的秘密?”
…………
这个年轻的秘密重操旧业后,会先变成谁的秘密呢?
哦,这是一个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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