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宏猷
放学以后,春涛又来到了大海边。
海滩上有一只破旧的舢板,不知是什么时候被海潮卷上来的。它的主人是谁,春涛并不知道。他常常望着这只舢板发呆,会情不自禁想起爷爷。
春涛在很小的时候就听爸爸说过,当年,爷爷到深海里去打鱼,意外遇到了台风。为了救船上随行的渔民,他消失在了大海的波涛里,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月亮隐在云中,大海和浓浓夜色融为了一体,四周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但是,在一阵阵海浪声中,春涛感觉到了大海的汹涌澎湃和夜色的摇晃起伏。这让他觉得自己似乎站在一条小船上。
突然间,春涛脚下的那一小片海滩渐渐离开了海岸,竟然像船儿一样漂浮在海上了。海滩随着海浪颠簸着,他一不小心跌坐在地上,伸手四处一摸,全是温热温热的沙子。沙子里还有贝壳的残片,摸起来硬硬的,有些刺手。怪了!自己刚刚明明站在海滩上,这海滩怎么会像船儿一样漂到海上来了呢?
一个浪扑来。哗——春涛的全身顿时被海水浇得透湿透湿的。月亮从云中露出了脸,借着朦胧的月光,他终于弄明白了:自己的的确确漂在海上了。
他打了个寒噤,感到浑身发冷,牙齿也咯咯地打起架来。他听见脚下的这一小片海滩在海水的浸泡中一块一块地崩裂,他感觉海滩已经湿润起来,冰凉起来,那是海水浸了上来。用不了多久,整块海滩就像掉进海里的一片饼干,被海水泡得稀稀的、软软的,然后溶解、消失在茫茫的大海中……
啊! 怎么办? 怎么办?
说不清是因为害怕还是寒冷,他只觉得一股一股的冷气从脚心往上涌,浑身上下,特别是两条胳膊一阵一阵地发麻,一阵一阵地起鸡皮疙瘩。大海的咸腥味儿随着海风不斷扑过来,熏得他鼻子发痒,老想打喷嚏。
唉! 有一支橹也是好的哟!
可是,他脚下踩着的,不是舢板,而是海滩。
船啊……桨啊……舢板啊……橹啊……
大海深处闪起了一星金黄色的火光,像一粒希望的种子,在这茫茫的大海之夜绽开了几瓣金色的新芽。
神灯! 神灯! 那是传说中的神灯在吐着金色的火苗!
就在春涛欣喜地注视着那一星火光时,一阵黑沉沉的大浪铺天盖地压下来,就像天塌下来了一样。那一星金色的火光,顿时被黑色的波浪一口吞噬了。
四周一片黑暗,而海滩愈来愈小。大海仿佛长着一排排牙齿,将海滩当作一块可口的点心一口一口地噬咬着,咀嚼着。他仿佛听见了大海惬意的咀嚼声。
冰凉的海水漫上了海滩,淹没了他的脚踝。
就在这时,那一点儿金色的火光又倔强地在大海深处燃烧起来,还绽出了几片新叶。金色的火苗在浓墨一般的夜色中闪烁着、舞蹈着、生长着,仿佛在蔑视大海的淫威。
火! 火! 火啊……
在沉沉的黑夜里,在茫茫的大海中,在脚踏即将沉没的海滩时,那一星小小的火苗,给了春涛多少希望啊! 那简直是他生命的火苗在大海上熊熊燃烧!
大海发怒了! 大海发怒了!
一个又一个巨浪张牙舞爪地扑过来,就像一座又一座大山压下来,将这饼干似的一小片海滩深埋在浪谷里。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悬了空,像荡秋千一样,忽而荡到天上,忽而又滑到海底。海浪呼啸着、咆哮着,就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猛虎一样,为自己的劲儿没处使而恼怒、而疯狂。
但那一星金色的火苗,却在遥远的大海上跳动着、闪耀着,蓬勃地生长着,仿佛要把这黑沉沉的大海点燃。
大海完全失去了理智,它挥舞着拳头,想扑灭那星星之火。但是它用力过猛,一下子把黑沉沉的夜空捅穿了!
于是,沉甸甸的夜色像黑色的岩石一样,纷纷坠落到大海里,又激起了冲天巨浪。坠落的夜色砸得大海哎哟哎哟地直叫唤。黑沉沉的大海与黑沉沉的夜色顿时扭打起来,它们抱成一团,疯狂地撕咬,于是更加分不清哪儿是大海,哪儿是夜色。
春涛便在大海与夜色中旋转,在天与地之间旋转,越转越快,越转越快,然后便晕了过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春涛醒了过来。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只舢板上。四周风平浪静,一团温暖的灯光笼罩着他。有人在摇橹,橹锥儿吱呀吱呀地叫着。
这是在哪儿? 是谁在摇橹?
春涛咬着牙撑着坐起来。他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在一波一波地摇着橹。海风吹拂着摇橹人的衣衫,吹拂着摇橹人的长须。船头的灯光再次晕晕地漾了过来,他看清了摇橹人的面容——是爸爸——哦不,不……是、是、是爷爷?
对! 对! 是爷爷!一定是爷爷!
春涛恨不得像欢乐的海鸥一样张开翅膀扑向爷爷。他哽咽着喊了一声:“爷爷……”
爷爷回过头来,朝他微微一笑,示意他好好躺着,不要乱动。
春涛不禁哭了。爷爷,爷爷!您到哪儿去了?您怎么不回家呢?奶奶常常到海边偷偷地哭泣。奶奶的泪水使大海一次又一次地涨潮啊。
爷爷仍然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摇着橹。舢板载着一盏金色的马灯,在茫茫的大海上飞快地走。
啊,灯! 这就是神灯吗?这就是海上神灯吗?
船头的灯光一闪一闪的。刹那间,海面上喷起了许多巨大的水柱,水柱越来越高,随后,海面上出现了一支黑乎乎的船队,每一艘船都像远洋巨轮那么高、那么大,像一座座黑色的岛缓缓地浮游过来。
爷爷摇着橹,向那“群岛”划去。快接近时,春涛才发现,那不是什么远洋巨轮,也不是什么小岛,而是一头头巨大的鲸鱼!
“爷爷!鲸鱼!”春涛惊叫起来。
一直沉默着的爷爷这时笑着开口了:“孩子,别怕。这些鲸鱼,都是我喂养的。”
“什么?鲸鱼,是您……喂养的?”春涛惊异地望着爷爷。
爷爷哈哈地笑了:“奇怪吗?其实,鲸鱼也是动物,也能喂养呢!人们能放羊、放牛、放马,为什么就不能‘放鲸鱼’呢? 这些年,我就一直在海上‘放鲸鱼’呢!”
“放鲸鱼?”哈哈!太新鲜了!太妙了!其实,春涛也曾这样想过呢。没想到自己胡思乱想的事,爷爷已经干起来了。
说话间,舢板已经靠近鲸鱼群了。爷爷手擎马灯,摇了两圈。
舢板前的一条鲸鱼温驯地张开了大嘴,爷爷一摇橹,舢板便嗖地一下划进了鲸鱼的嘴里。
“爷爷!”春涛惊恐地叫了起来。
爷爷稳稳地站着摇着橹,望着春涛微微笑着。
望着爷爷这般沉着镇定,春涛不禁红了脸。
舢板摇进鲸鱼的肚子里了。
好长好长的一条隧道啊。
好长好长的一个山洞啊。
春涛看见,他的头顶上是弧形的穹顶,似乎亮着一盏一盏的路灯,奶黄色的灯光像一片月色,温柔地照着。他耳边响起了隆隆的响声,像机帆船的马达声传了过来。
舢板慢慢地摇着,响声也愈来愈近,这时,爷爷手擎马灯,又摇了两圈。顿时,响声伴随着哗哗的水声和鱼儿的叫声一齐涌了过来。
四周的灯光陡然变得雪亮。他看见一条巨大的、透明的胶管里有无数鱼儿像湍急的水流哗哗地飞快流淌着,喷射着,这让他想起了码头上的传送带。
爷爷笑着说:“一头鲸鱼,就是一座鱼类加工厂。你看,鲸鱼在听我的指挥捕鱼呢。鱼儿可以被存放在鲸鱼的胃里养起来,到时候可以得到活鲜鲜的鱼。我们可以将鱼儿加工,也可以直接把鱼儿做成鱼干、鱼片和各种罐头呢。”
啊! 这简直像神话故事。春涛好奇地望着鱼儿被传送到一个巨大的、透明的胶袋中。这个胶袋足足有几层楼房那么高、那么大呢,无数条鱼儿在里面自在地游着。哦,这就是鲸鱼的胃了。
“爷爷!爷爷! 您喂了多少鲸鱼呀?”
爷爷笑着说:“有五六十头呢!”
春涛睁大了眼睛:“嗬!那么多呀?有了这么多鲸鱼,我们就不用出海捕鱼了!”
爷爷摇了摇头:“咱们生在大海边,长在大海边,怎能不出海呢? 记住,孩子,你爸爸十岁时就跟着我出海了。你现在已经长大了,也该出海了! 哪怕家里堆着金山,一辈子也别离开海!”
爷爷说完这番话,突然不见了。
“爷爷! 爷爷!”春涛大声喊起来。然而回应他的,只是哗哗的流水声。
舢板还在。橹还在。船头那盏马灯还在。
春涛站了起来,摇起了橹。
黑沉沉的大海。黑沉沉的夜。
春涛摇着橹,在海上漂着。他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一点儿也不觉得恐惧。
一座座黑黝黝的小岛出现在眼前了。哦,那是爺爷放的鲸鱼群呢。
“爷爷! 爷爷! 我来啦,我来啦!”春涛在梦中喊着爷爷。
他的身边,闪耀着非常神奇的,却平平凡凡的,海上神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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