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蓓佳
我们很盼着雨季到来。下雨的时候,我们可以在院子里赤脚踩水,可以用水瓢舀着桶里的雨水泼来泼去打水仗,还可以在涨水的河里捞到丝瓜、葫芦,甚至一两条翻着白眼还没有腐烂的鱼。我们把这些鱼丢给野猫,野猫就会争抢打架,怒目圆睁,摆出你死我活的架势,喉咙里发出可怕的低吼,这让我们十分开心。
还有,雨季也会让天气凉爽下来,全家都可以回屋子睡进蚊帐,而不必为了享受一点儿可怜的风而铺张草席睡在走廊上,被蚊子咬得睡不着觉。我特别心疼我的小弟弟,他那张小脸上布满了被蚊虫叮咬的红包,看上去像长了一脸红麻疹。而且,小孩子痒的时候不懂得抓,只晓得哭,哭到声嘶力竭气都喘不上来,真叫人崩溃。
结果在那个夏天,雨季没有盼来,先来了响彻大地的防空警报和大轰炸。
华西坝上离战争最近也是最惨痛的一段日子开始了。
我还记得第一次防空警报响起时,我们都以为是例行演习,谁都没有在意。当时正在上课,数学老师在讲一道“鸡兔同笼”的应用题,范舒文趴在桌上偷偷画美人儿,我关心的是窗外槐树上的一只肥大的蝉,盘算什么时候能够避开老师的眼睛爬上树把它抓到手,又担心没等下课它就先飞走了,害我空欢喜一场。
警报声拖着呜呜的长音突然传来。声音很远,但是天热,教室窗户是开着的,因此听得十分真切。我们班里一个屁股尖的男生第一个站起来叫:“先生,是防空警报!”
数学老师正讲到兴头上,呵斥他:“防什么空?你坐下!”
男生苦着脸坐下,却又坐立不安,看看左边的窗外,再看看右边的窗外,脸上似乎还有一点点期盼的意思。
老师恨他扰乱课堂秩序,捡一截粉笔头,用劲砸向他: “再看,飞机来了头一个炸你!”
粉笔头在他脑袋上“啪”的一响,弹到地上。全教室的人哈哈大笑。
自从我们来到华西坝上,还没有遭遇过飞机轰炸。而之前逃难路上的情景,早已经被我们忘到了脑后。小孩子总是记吃不记打的,所以那天我们嘻嘻哈哈,一点儿没有意识到地狱之祸将要降临。
老师接着再讲笼子里还有几只鸡,还用竹条敲着讲桌,让我们集中注意力听讲。这时候警报声第二次响起,比刚才的那一次来得更加凄厉和尖锐,在空气中呜呜地打着旋儿,搅出令人心惊的回荡。老师似乎察觉到不妙,停了课,側耳听外面的动静。
此时校园里已经炸锅,老师学生纷纷从各自的教室冲向操场,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转。身穿青色长衫的老校长把衣角攥在手里,一边声嘶力竭地在走廊里跑着喊着,一边挨个儿拍教室的门:“孩子们跑啊,散开啊,赶快离开教室!”
哗啦一下子,我们总算醒过神儿来了,跳起来就往外跑,把桌椅板凳带得东倒西歪。人多拥挤,一些男生干脆从窗口跳了出去。我本来也想跳,一回头看见范舒文拽着裙边手足无措的模样,便赶快折返,抓住她的胳膊,拖着她往走廊里奔。
天干物燥,奔跑的师生在操场上卷起大片的尘土。警报声一波又一波在身后追逐,像是张着血盆大口的猛兽追着大群兔子。范舒文的一只皮鞋跑掉了,她蹲身要捡,我坚决地把她拽起来走。没了一只鞋,她走得一瘸一拐。可是那时候真是什么都顾不得了。
我们用最快的速度越过操场,三三两两躲进树林,大口地喘气。范舒文看着操场上她那只孤零零的鞋子,还不甘心,想返身回去捡。恰在此时,爆炸声震耳欲聋又排山倒海般地扑了过来,我们忙不迭地趴下,抱头,捂耳朵,害怕得心咚咚直跳。
一瞬间,日本人的飞机已经从云层里钻出,呼啸着俯冲下来。因为那时的成都上空几乎没有防空设施,所以日本人飞得肆无忌惮,机身压到很低很低,飞行员端坐在机舱里洋洋得意,而在飞机的翅膀上,那个鲜红的太阳旗标志清晰可见,令人触目惊心。
一架又一架,飞机得意地轰鸣着狞笑着,一再降低高度寻找目标,肚皮简直就要擦过我们躲藏的树林。每过去一架飞机,我就在心里默数一个数字。我得把这个仇恨记下来。可是数到二十多架时,第二波爆炸声又从另一个方向传来,听着有点儿像是我们家的方向。我马上想到娘和小素,还有小弟,担心得要命,把数数这件事忘了。
整个过程中,我们趴在干燥的树林中,一动都没有动,耳边除了爆炸声,就是我们自己咚咚的心跳声。范舒文紧紧地抓住我的手,手心里全是汗。我慢慢地转过头,看到她脏兮兮的小脸上有眼泪流过的白色印子。我赶快用指甲在她掌心里抠一下,意思叫她别慌张,有我们大家在一起。一直到解除警报,校长吹了哨子让大家起身,她的手还是把我攥得死紧。
那天回家的路上,我们才知道灯盏巷里落了两枚炸弹,听雨茶馆被炸塌了,一大堆木头冒着烟,横七竖八地散落在砖瓦堆里,茶壶茶碗茶杯什么的碎成白花花一片。榴园倒是好好的。娘和弟弟妹妹也好好的。娘说飞机过来的时候她根本没有下楼。“你爸又下乡去了,我带着两个小的,躲也躲不及,索性坐在家里,随他炸去。”
我挺佩服我娘,虽说她是家庭妇女,不识字,可是关键时刻能够沉住气。
我哥和我姐都不赞成娘的态度,认为该躲的时候还是要躲出去。我哥分析说,我们榴园是楼房,从空中看起来目标不算小,被炸弹投掷的可能性比较大。他还对娘说,下次警报再响的话,如果来不及走远,就下楼躲到院墙根,好歹能有个掩护。
隔一天,哥哥在外面不知道听了谁的建议,发愿要为家里挖个防空洞。
我们华西坝是平原,附近别说是山,连个高坡地都没有, 要挖防空洞,只能往地底下挖。我哥带头,我姐、我,还有沈天路,我们三个热心参与。我们的工具,除了两把卷了刃的铁锹,就是锅铲、畚箕和一把可以当锹头使的钉锤。有几天工夫,我们一放学就跑到院墙后面的菜地里,飞快地刨出一个圆桌大小的洞口。接下来,我们轮流跳进洞里,把松软的泥土扒拉进畚箕,举过腰际。守在上面的那个人便负责接过畚箕,把泥土倒往远处。
可恨的是,防空洞挖下去不到三尺深,地下水已经渗了上来,一夜之间汪成一口很浅的水井。我哥早晨跑过来一看,气得脸都白了。
工程半途而废。我哥觉得对不起娘和小弟,转而带着我们到树林子里砍了好些树枝,抱回家来,做了三个伪装头圈,嘱咐我娘说,警报再响的话,你们三个人一定要戴上这个头圈出门,这样从飞机上就看不见你们了。我娘连声说好。可是大夏天里,空气干热,伪装圈挂在墙上,碧绿的树叶很快就枯卷掉落,只剩下一圈光秃秃的枝条,看起来像三个鸟巢。
我姐撇嘴说:“这东西太丑了,而且戴在头上好奇怪。”
我哥没有说话。可能他自己也觉得怪怪的吧。有一天生炉子找不到柴火,娘就摘了其中的一个当柴烧。树枝干得很透,烧起来噼里啪啦,还真是好使。
听雨茶馆被炸之后,空袭就成了常态。一天当中,无论我们在上课,在出操,在端着饭碗吃饭,尖厉刺耳的警报声随时都会高一声低一声地响起来,弄得满坝子的人四散扑向野外事先找好的隐蔽地点。
慢慢地大家都有了经验:什么样的天气,上午还是下午,从东边或是西边,日本飞机飞过来的概率比较大。我们还知道从防空预警到正式警报,中间一般会相隔多久。甚至我们大致弄明白了是河边沟坎、野坟荒地,还是灌木树丛最不容易被飞机上的小日本注意。
我们学会了在空袭中从容不迫地生活和学习。有几堂国文课,老师是带着我们在桑树林子里上完的。头顶浓荫蔽日,脚下热浪蒸腾,远处的爆炸声如雷声翻滚,我们跟随老师一句一句背诵陆游的诗句:“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那样的时刻,诵读着那般苍凉悲痛的诗句,无论平日多么调皮的孩子都会肃穆,泪湿。
我哥那年已经升到高中,有资格参加坝上各学校组织的 “战时服务团空袭救护队”。警报一来,就是他们最忙碌的时候,要忙着帮助老弱妇孺紧急疏散,要忙着灭火,从瓦砾堆中寻出要紧的东西,还要忙着抬伤员、简单地包扎、去医院做宣传安慰工作。哥哥把我和我姐还有沈天路召集起来说,以后碰到空袭,如果爸爸跟他都不在家,家中就要由我们三个来负责。他指派我姐管住小素,我照看小弟,沈天路的任务是确保我娘没事。
哥哥神色严峻地指着我们说:“你们三个有事,找救护团。娘和小妹小弟他们有事,我找你们!”
我转身就去找娘,追着她问小弟有多重。娘很奇怪我问她这个问题,随口答道:“二十斤上下吧。”
我觉得最好是按二十斤来计算。如果我背起一个二十斤重的小孩子,三分钟之内能够跑出多远?我虚心地求教我姐,我姐嘲笑我:“肯定比兔子跑得慢,也肯定比乌龟的速度快。”
我没法儿跟我姐生气,她事事处处总要压我一头。
不过,未雨绸缪果真是有用的,在这一点上,不能不佩服我哥的脑子好。有一天下午,我们已经放学,爸爸和哥哥都还没有回家,娘忙着烧晚饭,姐和沈天路在里屋对付他们的历史课作业,我带着小素和小弟玩绷绷绳,猛然听到巨大的爆炸声响起。姐煞白着脸从里屋冲出来,大声招呼我们:“空袭!快跑!”
原来是一次偷袭。日本人也是越战越精,他们会利用深秋多云的天气,驾机藏在云层里,然后冷不防地俯冲,炸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在这种时候,防空警报就形同虚设。
我娘当时正在烧晚饭,就手舀一瓢水浇灭了炉子,转身要去招呼小素和小弟。沈天路不由分說揽住她一条胳膊:“娘,你跟我走!”
与此同时,我拦腰抱起小弟,我姐已经利索地把小素背在背上。我们六个人跌跌撞撞地下楼,穿过院落,直奔河坎,那里有一片蔬菜地,搭了爬瓜藤的架子,是就近藏身的好地方。
我姐背着小素头一个到。我没有抱住小弟,他实在有点儿沉,半路上从我手里滑下去了,哇哇地大哭,情急之中我抓住他的肩膀连拖带拽,总算拖下了河坎。后来才发现小弟的鞋子、袜子都被我拖掉在半路上,小脚丫光着,脚后跟被泥土蹭得通红。
喘着粗气趴好之后,我姐忽然大叫:“糟糕,娘还没到!”
我赶快探身往来路上看,看到沈天路已经不顾一切地背起了我娘,身子很吃力地来回晃荡着,闷着脑袋往前飞奔。我和我姐在瓜藤下面拼命地招手:“这儿这儿!”他听到了,最后几步几乎是连滚带爬踉跄着过来的。趴好之后,我看到他耸着肩膀大口喘气,脸红得像要滴血,看样子已经使出骨头缝里的力气。也是,我娘再瘦小,毕竟是大人,而沈天路那年才不过十五岁。
我娘坐在地上,一个劲儿地抱怨自己的半大小脚:“看我多没用,走个路都不利索,差点儿要害了我天路!哎哟,我害了天路可怎么好!”
我姐不耐烦:“娘,你就别啰唆了,真要是丢下你,我爸和我哥回家不吃了我们三个?”
沈天路还在剧烈喘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摆摆手,示意我姐噤声,然后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抬起一只胳膊,用劲把我娘按倒,护在他的身下。
那一次的轰炸,要算我们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我们趴在河坎上,能够清清楚楚看见飞机肚皮底下那个投弹的舱,看到飞机只要机翼一斜,肚皮下面就会屙出一长串银色的炸弹。我们还看到远处的冲天火光,冒着黑烟的屋顶,成群飞机把天空遮蔽之后短暂的昏暗。小弟不要命地大哭,哭到喉咙嘶哑再出不来声音。小素在我姐怀里一个劲儿地发抖,因为惊吓过度,之后几天都变得不会说话。
榴园也遭了炸弹,好在没有投准,炸塌的只是一段院墙。事后回家,爸爸吓得不轻,站在走廊上望着院里的焦土碎砖,连着说了好几声:“要是再过来一点点……要是再过来一点点……”
嗯,要是炸弹偏移一点点,要是我们没有抱着弟弟妹妹、架着娘逃出这院子,后果可真是不好说了。为此爸爸特地把我们三个(只带我们三个)领到街上,慷慨解囊,请我们每人吃了一碗辣抄手加一碗甜汤圆。
躲警报的两年时光中,我们都已经长大,知道我们能够活着,有饭吃、有学上,是因为有无数的士兵在为我们付出,在用他们的血肉替我们筑起一道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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