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小鸥
灶膛里,跳动的火苗舔舐着漆黑的锅底。炉灶边,祖孙俩一高一低地坐着。“我估摸着,再过半个月,咱家那些蚕就该上山了。”苍老的说话声传来,伴隨着搓草绳的声音。
奶奶坐在厨房角落的一块蒲垫上,身体向前微屈,说话时手里的动作也没有停。搓好的草绳像蛇一样甩来甩去,每搓一段,奶奶就往后面扯一下压在身下。
“嗯。”水莲心不在焉地应着,用火钳往灶膛里添一把柴,炉火烧得太旺,腾地蹿出来一绺,差点儿燎着她的刘海儿。
奶奶依旧在哗哗地搓着,因为长期在农田里劳作,她的一双手布满了皴裂的口子。她往手心里啐一口唾沫,继续叮嘱水莲“蚕上山”要准备的事情。这批正在搓的草绳就是为“蚕上山”备置的,搓好的草绳和秸秆一起扎成草把,竖着放到蚕附近。等到蚕通体晶亮,不再进食,就会陆续上山吐丝结茧。
奶奶说,等把这批蚕茧卖了,就该张罗着娶秀姨进门,水莲就要有个妈妈了。
奶奶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满是按捺不住的笑意,水莲却高兴不起来。“妈妈”对她来说,实在是个太过陌生的词。她在阿海家看过一张照片,照片中的两个面若朝霞的青春少女,一个是阿海妈妈,另一个据说就是水莲的妈妈。妈妈生下水莲后,去了城里打工,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爸爸清除了这个家中所有有关妈妈的痕迹。在水莲的记忆里,抚养她的人就是奶奶和爸爸。有一次,她在衣橱的缝隙里找到了一块小帕子,上面绣着一朵亭亭玉立的荷花。
水莲悄悄把这块帕子藏了起来。夜深人静时,她躺在床上,用两个指头捏搓着帕子丝滑的表面,幻想着妈妈的样子。
秀姨终究还是嫁过来了,婚礼很简单,甚至可以说有些简陋。秀姨穿着红色的的确良上衣,和爸爸一起站在堂屋里,村支书作为主婚人主持了仪式。
水莲远远地躲着,仿佛这是和她完全不相干的一件事。墙上那个大红喜字在她看来格外刺眼,乡亲们的笑闹声让她的脑袋嗡嗡直响。
水莲只能想象自己正在那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秘密山谷,那里有潺潺的流水、清亮的鸟鸣,她赤脚拍打着水花,鱼儿在她的脚边游来游去……正当她沉浸在幻想世界时,几个调皮的孩子突然凑到水莲的耳旁,嬉皮笑脸地嚷了起来:“水莲有了新妈,脸上还是苦哈哈。”
“她才不是我妈!”水莲大叫着,愤愤地回击。只是她的声音太大了,把主婚人的声音都盖过去了,人群一下子静了下来,纷纷望向水莲。水莲看到秀姨的脸红红的,神情有些尴尬。
还好水莲的伯母及时救场,向人群里抛撒了几把花生糖果,大家笑闹着去抢,过后就各自领着孩子散去了。
婚礼结束后,秀姨就换上了家常便服去喂鸡喂猪,俨然就像是一直在这个家里操持的女主人,从未离开过。
秀姨的到来让水莲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别扭,她在明娟家好不容易消磨时间到傍晚,才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家。她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才从门槛上跨过去。堂屋的八仙桌上,四五个粗瓷大碗里盛着菜,都冒了尖。奶奶、爸爸和秀姨一人坐在桌子的一方,看到水莲回来了,三个人齐刷刷地看向她。
“水莲,快来吃饭,都等你呢!看你秀姨做了你最喜欢吃的鸡蛋炒辣椒。”爸爸说着端起其中一个大碗站起身来。焦黄的鸡蛋裹着剁碎的青辣椒,散发着诱人的香味,水莲不禁偷偷咽了一口口水。
“是呀,水莲,快来吃吧!听说你喜欢画画,这儿还有一盒彩笔,是我托人从城里给捎回来的,你看看喜不喜欢?”秀姨也站了起来,从身旁拿出一盒彩笔递给水莲,看来是早准备好了,就等她回来。
水莲正准备抬手去接,这可是她日思夜想的东西呀!突然,“城里”两个字像是两根尖刺扎痛了她,唤醒了她有关妈妈的记忆。她朝桌子走过去,端起一碗白米饭,一口菜也没有夹,径直躲到自己那屋去了。
“这孩子挺倔,以后就麻烦你多费心了。”奶奶歉疚地对秀姨说。
秀姨只是笑笑,往一个碗里夹了些菜,让奶奶给水莲送去。
村里一些好事的人说,秀姨嫁给水莲的爸爸,实在太亏了,他家不仅穷,还有个“拖油瓶”。这话传到水莲耳朵里,气得她眼里噙满了泪花,她不喜欢被称作“拖油瓶”,更不喜欢别人觉得自己的爸爸这么一无是处。
在她眼里,爸爸虽然不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爸爸,但他勤劳能干,对奶奶十分孝顺,平时只要有空就会带她进山下河,尽全力让她开心。因为这些闲言碎语,水莲越发想要疏远秀姨,原本她和奶奶还有爸爸三个人在一起生活就好了,是秀姨的到来让他们陷入了别人的闲言碎语之中。
几个月过去了。这天是秋分,水莲放学回来,看到奶奶和秀姨合力在院子里刷一口大瓦缸。从水莲开始有记忆,那口大瓦缸就一直放在厨房的角落里,小时候水莲和小伙伴玩躲猫猫,躲到里面过。大瓦缸很深,四壁也很滑,水莲忘了自己是怎么下到里面的,再想爬上来时,几个小伙伴合力才把她拽上来。再往后,水莲怎么看那口大瓦缸都像一张黑洞洞的大嘴。
看水莲在一旁站着,奶奶说:“你秀姨要帮乡亲们扎染几块蓝印花布。”
秀姨进门这么久,水莲还是不肯叫她一声妈妈,奶奶气得要用棍子教训她一顿,逼她改口。秀姨却说:“这孩子敏感,我们要给她一些时间去适应。”奶奶也就只好随她怎么喊了。
爸爸用自行车把秀姨的行李驮过来时,车后座上绑着的除了日常的衣服鞋袜,还有几块印花版。爸爸说,这是秀姨祖上传下来的。秀姨祖上曾开有一家大蓝印花布厂,从印版到染色、漂洗、晾晒,一应俱全。
堂屋里,乡亲邻里送来的土布整齐地摞在八仙桌上。秀姨已经将这些布料用特殊的溶剂泡好,清洗晾晒过,就等着刮浆了。
水莲嘴上说着要进屋写作业,眼睛却被那几块印花版吸引住,再也挪不开。简洁的线条变换出多样的图形,充满了生命力,草木葳蕤多姿,瓜果丰盈饱满,对称的造型工整秀雅,让人过目难忘。
水莲在房中坐下,掏出纸笔,准备写作业,笔下画出来的却是一些弯折的线条。她模仿着画了几个图形,却怎么都不满意。突然,她灵光一闪,想到了妈妈留下来的那块帕子,她把帕子从被褥下翻找出来,按照上面的图样在纸上临摹,又加入了自己的想法。画好后,她把纸举起来,对着从窗棂透进来的晚霞上下打量,怎么看怎么满意,怎么看怎么喜欢。
“水莲,吃饭啦!”门明明是开着的,秀姨只是轻轻在门上敲了敲,没有踏进来。
水莲慌忙将帕子和画纸一同夹进书页里,一回头看到秀姨正倚在门边,温柔地笑着。
刮浆得选个天气晴朗的好日子。一大早,秀姨和奶奶,还有爸爸就把八仙桌搬到了院子里,放上一块大木板,再把布抖落开来铺好。刮浆是用黄豆粉、石灰粉加上水,调到浓度适中,把印花版放到白布上,就可以刮了。刮浆时要用力均匀,这样出来的花色才匀称。
秀姨系着围裙,头发在脑后绾成一个清爽的髻,只见她手持刮刀,麻利地干起活儿来。那把刮刀一看就有年头儿了,圆柄状木制把手已经有了厚厚的包浆。刮浆是个考验人的细致活儿。这天秀姨哈着腰,从早上干到傍晚,总算是把五六块布料都给上了浆。
上了浆的布料还不能马上下染缸染色,得再刮上防染浆后放到阴凉的地方阴干两天,等灰浆干后,才能投入染缸。
水莲坐在屋檐下,百无聊赖地玩着游戏。几天前秀姨清洗的那口大缸已经放好了蓝草染料,用木板盖着,放在屋里。经过长时间浸泡,蓝草这种神奇的植物就会散发出幽蓝的色泽,之后再过滤除渣,就成为染布的天然染料。
成天在地头墙边见到的寻常野草竟然可以染色,好奇心驱使着水莲站起身来,向大瓦缸走去。即便是距离那次玩躲猫猫游戏已经过去了一两年,水莲也才高出缸沿一个头。她掀开木板,把一根手指伸到缸里搅和了一下,幽蓝的液体冰冰凉凉的,她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一股强烈的试一试的冲动漫上水莲的心头,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用这液体染出来的布料究竟会是怎样的颜色。她想到了妈妈留下来的那块帕子,想象着它变成她最喜欢的蓝色的模样。
这么想着,水莲像一只蹦跳着的小鹿跑回房里,从床褥下翻找出那块帕子,然后快速折返回堂屋。大人们都在院子里忙着,水莲踩着凳子,伏在缸边,右手捏着帕子的一角,让帕子在染料里来回摆动。帕子像一条小白鱼在蓝色的大海里畅游,水莲的手拉到哪儿,那里就泛开一层涟漪。她忘我地拨弄着水花,看着帕子渐渐上色。
突然,帕子像有了生命力,从水莲手里滑落开来,只在水面上漂浮了一两秒,就沉了下去。水莲来不及大叫,连忙伸手去够,可就在她的手快要够到帕子时,脚下的凳子一歪,她整个人随着帕子一起掉进了缸里。
轰响声惊动了院子里的秀姨、爸爸和奶奶。秀姨第一个意识到声音来自大缸,又定眼一看刚才还在屋檐下自个儿玩的水莲不见了,她甩下手上的活儿,就往屋里冲。
水莲虽然现在已经比缸高了,但缸底实在太滑,她在水里扑腾了几下,想要站起来,却怎么也找不到着力点。蓝草微苦的味道弥散在她的鼻腔和嘴里,她张嘴想要呼叫,一股液体又灌进来。
正当她惊恐万分时,一只小巧有力的手伸进缸里,揪住了她后颈上的衣领,猛地往上一提。水莲终于从水里露出头来,迎着她目光而来的是秀姨担忧的眼神,还有同样吓了一跳的爸爸和奶奶。
秀姨连忙去烧热水,去房里给水莲取来衣服,奶奶给水莲好好地搓洗了一番。训斥的话刚到嘴边,绷着脸的奶奶却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我就没见过你这么傻的丫头,还能自个儿掉进染缸里,是嫌自己的肤色不够俊吗?”
水莲咬着下嘴唇不敢言语,任凭奶奶嘲笑。她还记挂着那块已经沉到缸底的帕子,她不知道秀姨到时候会怎么处置那缸染料,她好怕会失去自己最心爱的东西。
夜深了,水莲越想越睡不着,于是,她悄悄去厨房捡了一根烧火棍,想去缸里捞一捞。她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惊醒了大人。让她意外的是,堂屋里的八仙桌上,一盏煤油灯还亮着,微黄的光晕笼罩着大半边屋子,秀姨背对着她,像是在一块布上画些什么。没有办法,水莲只好折返回房,伴着虫鸣,到下半夜才沉沉睡去。
连着两个夜晚,水莲都睡得很不踏实,她做了很多梦,梦见自己在水上漂浮,梦见岸上一个女人在向她招手。女人温柔地唤着水莲的名字,叫她回家吃饭,可是女人的脸模糊不清。水莲挣扎着想要划向岸边,身子却怎么也动不了,就在她急得想要大哭时,梦醒了,天已经大亮了。
水莲穿上衣服,揉揉眼睛,走到堂屋。秀姨正用一根木棍反复将布料在染缸中按压浸透,奶奶在厨房里忙活。看水莲来了,秀姨亲昵地招呼她过去试试染布。水莲直摇头,有了这两次教训,以后看到这大缸,她怕是都要绕道走了。
染好的布需要平铺开来,经过氧化就会由绿变蓝。想要蓝得纯粹,需要反复染色氧化多次。如果说刮浆是技术活儿,染色就是力气活儿了。宽大的布料吸水后会变得格外笨重,秀姨累得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儿,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因此慢下来。终于,所有布料上色完成了。
“等等,还有一块。”秀姨说着进屋,拿出一块半米见方的布料。
這块布的上面像是也有图样,但灰浆的颜色和布料太相近了,单在日光下看不出来。随着布料下缸,上面的花样渐渐显露出来。
“这不是……”水莲惊讶得张大了嘴巴,“这不是我画的吗?”
秀姨笑着点点头:“那天我去帮你拿干净衣服的时候,在你房间的地上发现了这张纸,画得挺好的。所以我就照着你的纸样,用刮刀蘸着融化的蜡画到这块布上了。你看你喜欢吗?我量了一下尺寸,挂在你房里当窗帘正好。听你跟奶奶说过几次,说夜里月亮太亮,照得你睡不着……”
秀姨还在说着,水莲鼻头一酸,但她还是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只是和秀姨说了一声“谢谢”,故作冷漠地去厨房帮奶奶忙去了。
等到布料刮去灰浆,要下水漂洗时,秀姨点名要水莲去溪边陪她。每块布料都有两三米长,在水里抖落开来十分壮观。水莲帮着秀姨先拧干水,再下水漂洗,两人就这么沉默着,但水莲心里微微有了些变化,一种叫幸福的感觉似乎悄悄在心底蔓延。虽然她嘴上不说,但现在只要有秀姨在,她都会觉得非常温暖踏实。
“你看看这个是不是你掉的?”秀姨递给水莲一个折好的小布包,“我刷缸时发现的。”
水莲打开布包,正是她掉落的那块帕子,已经被染成了淡淡的蓝色,像极了一抹晴空。
“嗯,是我的。是我妈妈留下的东西……”水莲低着头,看着手心里失而复得的帕子喃喃地说。突然,她感到自己被揽到了温暖的怀抱当中。
“水莲,我知道你很想自己的妈妈,这也是我第一次当妈妈,我知道自己可能有些地方做得还不够好,但我是真心想要疼你爱你。”秀姨轻轻地说。
水莲的泪水像决堤的洪水一样一股脑儿地涌了出来,她用紧紧的拥抱回应着秀姨,她再也不要假装对她冷冰冰了。水莲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秀姨已经走进了她的心里,走到了她心底那个最柔软的地方,她们之间有了不可割舍的情感。
“你愿意叫我一声妈妈吗?”秀姨抚摸着水莲的头问道。
“妈妈!”水莲轻轻地叫了一声。
方才被布料染得一片幽蓝的溪水又变得清澈见底,一如一段准备重新开启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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