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静慧
五年级的那年,我最期待的日子就是每周的星期三。
不仅仅是我期待,其他同学也一样对这个日子望眼欲穿。到了星期二的下午,同学们会不约而同地向天空张望,祈祷着千万千万不要下雨、不要刮大风。
星期二的最后一堂课,大家都抻着脖子、瞪着眼睛,等待老师张开嘴巴说:“明天都带饭,从家里拿工具……”
老师话还没说完,同学们就发出“哇”的兴奋叫声……随后,迫不及待地收拾好书包,冲出教室,兴冲冲地往家跑。
“快,快去准备第二天要用的农具!哈哈,我们要去劳动啦!”
那时候的我们,对“劳动”这两个字一点儿都不陌生,每个人在家里都是小能手,一回家就站在锅台前,像大人一样给全家老小做饭。冬天我们会挎着篮子到山上捡柴火,夏天我们会钻进地里挖野菜,最清闲的时候也会像个小保姆似的后背上背着一个比自己小的弟弟或妹妹。
四年级时,老师所说的“劳动”就是让我们扫扫教室、擦擦玻璃和冲冲厕所。所以一开始,老师一说“劳动”两个字大家都一脸木然,有的还嘟起了小嘴巴!
老师看大家没啥反应,就说:“我们要做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好孩子,不能做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身体不健康的书呆子。今年学校给五年级的每个班级都分了一块土地,这地要同学们春天亲自播种,夏天亲自管理,秋天亲自收获。学校希望通过劳动让同学们知道碗里的食物是怎么来的。所以学校把星期三这一天统一定为‘五年级劳动日,以后每到星期三,我们都会去这块地里劳动。”
从那以后,春天到秋天的每个星期三,我们都扛着劳动工具、唱着歌走出校园,穿过一个美丽的小村子,来到那块给我们带来莫大欢喜的土地里。
这块地是在一块向阳的土坡上,土坡下是一条沟,一条小溪从沟中间不紧不慢地流着。阳光从树枝的缝隙间照耀着水中的鹅卵石,还有那些忽隐忽现的青蛙和小鱼。沿着河沟走到最深处,在溪水的东北方向就是学校分给我们班级的那块土地,土地旁边是成片的果树林。
种地那天,我们先在老师的指导下砸碎土疙瘩,拣去土里的小石头,然后老师让大家围成圆圈,问我们:“谁来说说小米是怎么种出来的?”
我胸有成竹地把手举得高高的,说道: “是把小米种进土里,然后长出来的!”
一个名叫刘景玉的男生喊道:“不对,不对,是谷子种在地里长出来的。”
我们这个塞外小镇属于丘陵地带,有草原、土坡、平整的土地,还有高山和河流,所以自古以来养育的民族很多,有汉族、朝鲜族、蒙古族,还有鄂伦春族和回族……但是他们的生活方式也都不一样,汉族人在平地和坡地上种粮食;蒙古人在草原上养牛羊;回族人在集市上做买卖;鄂伦春族人在树林里打猎。到了现在,生活方式几乎融合成一个模式了,家家都有蒙古族家庭那样的牛圈和羊棚,里边圈着牛和羊,每家也都有几亩汉族那样的土地。
如果有孩子在家里很勤快,对种地和放牧的流程都很熟悉,经常帮父母放羊、种地、干农活儿的话,那这个孩子一定是刘景玉。
刘景玉学习成绩很差,人又老实,在班里默默无闻的,常常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或者在墙根下待着晒太阳,一个学期也听不到他回答几次老师的提问,所以没有几个同学会注意到他。
刘景玉的话音一落,老师就表扬了他。
刘景玉又说:“谷子和小米是有区别的,谷子经过脱皮加工就变成了小米,但种地的时候必须用没有经过加工的谷子种才可以。”
同学们问:“为什么呀?”
刘景玉很流利地回答:“因为脱皮后的小米容易被碰伤,埋在地里没有谷皮保护会生病。加工过的小米是供我们吃的,不能做种子用。”
老师再次表扬了刘景玉。同学们第一次把敬佩的目光投向了他。
刘景玉那个激动呀!脸蛋儿红红的,小胸脯挺得很高。
老师把同学们分成了几个组,有的组负责把地犁成垄沟,就是三个力气大的男同学扮演老牛的角色,在前边把牵引“犁杖”犁地的绳子搭在肩膀上弓着腰往前走;有的组在后边轮流用木棍敲动“点葫芦”,向地里点种子;有的组用“粪簸箕”铲上粪,然后顺着垄沟撒粪。而刘景玉则和老师一组,轮换着负责扶犁杖。老师说扶犁杖是个技术活儿,一般人是干不了的,所以老师这是把刘景玉当成种地的小能手了!
刘景玉非常开心。当老师去后边指导其他组干活儿,让他一个人扶着犁杖走的时候,他一边扶犁杖稳稳地向前耕地,一边还高声地向他身后正点种子的我喊道:“不对,你敲葫芦敲得太快了,种子点进地太多。你要慢一点儿,用的力气小一点儿,均匀一点儿,种子点得太多很浪费,而且以后出苗多,拔苗时会很费力,还影响谷子生长!”
奇怪!他在前边扶犁杖并没有回头,怎么会知道我后边种子进地里太多呢?
原来他是听“点葫芦”的声音判断出来的,真是厉害呀!
我只好慢慢地、一下一下轻轻地敲葫芦,种子出得很慢、很少。
刘景玉又喊道:“你又太慢、太轻了,种子下来的少,苗会很稀,到时候还得补苗。”
装着谷种的葫芦很重,我的手酸得快拿不住了,心里气得不行:哼!你倒好,手扶在犁杖上也不用费力气,哪儿知道这葫芦多重多沉呀!
我扔下“点葫芦”追过去,很不高兴地冲刘景玉叫喊:“刘景玉,我快也不行,慢也不行,到底怎么干才行?我都快累坏了。你干得好,那你来点种子,我来扶犁杖。”
刘景玉眼睛一翻,上下看看我:“你来扶犁杖?你能耕完一条垄沟,我就听你的。”
我上前把犁杖抢了过来,煞有介事地当起了扶犁杖的種田把式。可是,我的身高比大犁杖高不了多少,扶着沉重的大犁杖走了没有三步,犁杖的铁头就从土里浮出来,我怎么用力气,也插不回土里,还左右来回摇摆。我急得满头大汗,沉重的犁杖把我带得偏离了直线轨道……而前边的同学反倒轻松,从刚才的弯腰前倾的姿势变成了直着腰板儿快行,我也只能被动地跟着走,可身后只留下一条浅浅的压痕,根本没有犁出可以埋种子的小沟。因为我回头看犁沟,一不留神犁杖猛然向旁边倾斜,我的手抓不住,身子也顺势被带倒在地。刘景玉的手迅速重新扶在犁杖上,看着倒在地上的我,他整个人笑得前仰后合。
原来扶犁杖也没有看起来那么容易啊!好啦,我认输还不行吗?
只短短一个上午,同学们个个累得满头大汗,中午休息时全跑到河边阴凉处的草地上唉声叹气:“唉,没想到种地这么累、这么难哪!”
老师走过来,看着人仰马翻的场景,笑着说:“知道了吧,你们每天的那一碗小米饭凝结着农民多少血汗呀!好啦,赶紧去河边洗洗手,快中午了,我们先补充点‘弹药,养足了精神再去种我们的地!”
大家一听要吃饭,都来了精神,拥到河边洗干净手,然后打开从家里带来的饭盒,准备吃饭。
我将饭盒里的小米饭吃得干干净净的,觉得今天的小米饭格外香糯。
老师在我们吃饭的时候在河边挖了很多野菜,有婆婆丁、苦麻子。他在河里将这些野菜洗净,然后拿出一个装酱的小瓶,就着小米饭吃起来。他还招呼大家都过来尝一尝婆婆丁和苦麻子的味道:“过来,过来,都尝尝这世间的美味,小米饭配婆婆丁、苦麻子蘸酱。”
大家立刻凑上去,抓起野菜就向那小瓶子里的黃酱蘸去,一边往嘴巴里塞,一边喊:“好吃!”
午休的时候,男生们开始下河捞蝌蚪,爬上树去看鸟窝里有没有鸟蛋,女生们开始在河边采野花、捡好看的鹅卵石。
中午的阳光活泼而灿烂,照在河滩谷地上,将春天的芬芳播撒在空气里,河边金黄的野花丛里舞动着成群结队的蜜蜂,它们上下翻飞,忙着采蜜。
我和一群女生抱着采来的各种颜色的野花给老师送去,老师很高兴。他提议大家一起玩一个猫叼耗子的游戏。一听有游戏玩,大家立刻围拢过来,很快手拉手围成一个圆圈,老师在圈里当“耗子”,刘景玉在圈外当“猫”。
游戏开始,刘景玉站在圈外喊:“猫叼耗子一月一。”
我们拉着手转着圈喊:“耗子,耗子不在家。”
刘景玉又喊:“猫叼耗子二月二。”
我们转着圈喊:“耗子,耗子不在家。”
就这样反复,等里边的“耗子老师”懈怠的时候我们忽然大喊:“耗子,耗子在家呢!”于是拉着手的圆圈忽然散开,“耗子”失去了保护,外边的“猫”很容易就跑到里边,将“耗子”逮住。
被逮住的“耗子老师”要给大家表演一个节目,老师向我扬手,我跑过去,和老师在草地上跳了一支当时流行的藏族舞,同学们一起伴唱:
呀咕嘟
呀咕嘟
金珠玛米呀咕嘟
咻咻
…………
当我和老师唱到“咻……咻”甩动长袖子的时候,同学们也都站起来和我们一起边唱边舞,形成了一个藏族的圆圈歌舞形态:
格桑花开满山谷
金珠玛米来修路
呀咕嘟
呀咕嘟
…………
跳完了舞,老师让大家按着刚才舞蹈的圆圈原地坐下,让刘景玉站在圆圈里再给大家讲一讲种谷子的流程和注意事项。
刘景玉一说起种地干活儿就神采飞扬,一边用手比画着,一边讲解,语言准确流利且有条理,一下子就让老师和同学们刮目相看。
通过刘景玉的讲解,同学们对播种的流程更了解了,从而有了更为清晰的思路,接下来扶犁杖、点种、撒粪操作起来顺利多了。
就这样,春天我们把种子种进土里,垄背上还点种上萝卜、小白菜等时令小菜;夏天我们在地里挥汗如雨施肥、蹚地;秋天我们挎着篮子穿行在长长的垄沟里掐谷穗、掰玉米……
星期三,真是一个快乐得不得了的日子!那一年的星期三,我学会了劳动,懂得了珍惜和感恩,知道了一碗小米饭来之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