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茶猫
“阿糖画得真好呢——”小林老师俯下身,把正在出神的阿糖吓了一跳,“不过月亮下的这个宇航员怎么没有脸?阿糖画的到底是谁呢?”
隔着一条过道的皮格那里响起一阵阴阳怪气的笑声:“这还用说,肯定又是在画他那个宇航员老爸,哈哈哈——”阿糖的脸上烧起了两朵红云,趁着小林老师转身,悄悄把快要完成的画纸揉成一团,扔进了废纸篓里。
不过皮格猜得没错,被小林老师夸赞的那幅画画的的确是阿糖的爸爸。阿糖用蜡笔描绘头盔后面的那张脸时,撑着脑袋拼命回想,却怎么也回想不起来那张面孔的模样。
阿糖的爸爸是一名宇航员,确切地说,是刚刚开辟的从地球到月亮航线的宇宙飞船船长,要好长时间才能回一次家,所以无论是平时的家长会,还是学年典礼,他的爸爸一次都没有到过场。最近一次见面,还是上一次生日的时候,爸爸把阿糖带到天文观测台,教他用望远镜寻找那条通往月亮的航线。
细细的银线,穿梭在茫茫宇宙间,将两颗孤独的星球串联起来。
好在阿糖学会了如何对抗这种孤独,以及应对绰号是“小霸王龙”的皮格和他那群小跟班的挑衅。当皮格堵在教室门口不怀好意地打量他时,阿糖匆忙收拾了书包,从教室后门溜了出去。没想到小跟班们从侧面包抄过来抢走了他的书包,一把将他珍藏的画册扯了出来。
阿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如果不是他想念爸爸,在画册上画下星云、超新星和银色贝壳般的空间站,皮格他们也不会那么快窥探到他有一个宇航员爸爸,现在他们又要开始撕开他另外一个秘密了。
果然。
“瞧这些画得密密麻麻的正字,是在计算你那个神气的宇航员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吗?”皮格手中挥舞着“战利品”哈哈大笑。阿糖夺下被扯断了一根带子的书包,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爸爸所在的宇宙飞船飞回来需要航行很久,大多数时候,连接阿糖和爸爸的都是一根细细的电话线。只有在特定的日子并且信号良好的情况下,阿糖才能通过可视电话的“小盒子”看到穿着宇航服的爸爸,并听他说上几句话,往往不外乎是:“阿糖有没有好好吃饭呀?”“有没有好好听老师和妈妈的话呢?”“阿糖好像又长高了呀!”
千篇一律,总是如此,真是没劲透了。为什么爸爸不能像别人的爸爸一样,带自己去游乐场坐过山车,或者陪自己玩乐高积木?就连爸爸把电话镜头转向舷窗让他看浩瀚的星空,也是没劲透了。终于在爸爸又一次说“阿糖好像长高了”时,阿糖忍不住大声说:“好像,好像,爸爸你当然只能说‘好像了,因为你根本就看不到我现在到底有多高!”
摔下电话,阿糖冲进房间猛地关上门,挂在房门背后的星际拼图应声落地,摔成了碎片。趴在床上的阿糖,感到自己的心也跟着裂成了碎片。冰冷的眼泪流了出来,他像是一个人孤独地在宇宙中飘浮。
所以当这天早晨蜜桃妈妈告诉阿糖,爸爸的电话会在傍晚打过来时,他没有任何期待。
“爸爸在电话那边等了你很久哟,怎么现在才回来?”系着围裙的蜜桃妈妈忙着把晚饭端上桌,她身后的窗外,月亮像一个苍白的气球浮在楼群之间。蜜桃妈妈是爸爸对她的习惯性称呼,他把美丽的妻子称为蜜桃,把可爱的儿子叫作阿糖,因为他一想到他们,心里就暖暖甜甜的。阿糖当然不会把为了躲避爸爸的电话,故意在街角公园逗留了很久的事情说出来。
三两下吃完了蜜桃妈妈做的炒饭,阿糖帮忙收拾了碗筷就开始摆弄摔坏的星际拼图,说起来这是爸爸唯一一次和他一起完成的作品呢。他正趴在地上,仔细研究怎样才能把拼图上的裂缝粘得不留痕迹,就听到厨房里传出蜜桃妈妈的喊声:“阿糖,明天爸爸的飞船会在月亮上着陆哟,他说会给你从月亮上带回漂亮的石头作为礼物。”
“他会记得吗?”阿糖哼了一声,“爸爸经常把答应我的事情给忘了。”
“不会的,”妈妈从厨房探出头,脸上的笑容甜如蜜桃,“爸爸说月亮会帮他记住的。”
登陆月亮的新闻很快占领了报纸的头版头条,阿糖就读的仙后座小学统一组织孩子们观看直播。那么过一会儿,可以在电视机里看到爸爸了吧?阿糖想起扔进废纸篓里未完成的画。他想这一次,一定要把爸爸脸上的每一个表情都认真记录下来。
不知皮格从谁那里听说了阿糖的爸爸要给他带回漂亮的石头,跑过来扮鬼脸说:“哎呀呀,月亮上哪里有什么漂亮的石头,只有一堆硬邦邦、冷冰冰的破石子儿罢了。真是没常识!”
谁也没想到好脾气的阿糖会突然出手,照着皮格的鼻子就是一拳。班里的“小霸王龍”捂着鼻子嗷嗷叫着,冲过来要跟阿糖打上一架。好在正在走廊上巡逻的小林老师及时赶到,一手拎一个,把他们关到了禁闭室,让他们面壁思过。
“喂,喂——”小林老师前脚刚走,皮格就拿胳膊肘儿捅他。阿糖耷拉着脑袋,满心想着错过的登陆直播,根本不想理他。
“喂,喂,”皮格不依不饶地继续叫着,“你再不抬头就真的要错过啦!”
“什么嘛……”阿糖刚想发火,就被皮格拖到了窗边,从他们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学校操场上大屏幕里的电视直播。屏幕上是爸爸藏在头盔后面的笑脸,他正在接受来自地球的采访,右上角的数字显示着登陆倒计时——一分钟。
60,59,58……
看到电视机里的爸爸挥手微笑,阿糖不禁也挥了挥手,然后看了一眼皮格,忽然发现这家伙吸着鼻子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便也觉得他没那么讨厌了。
“嗨!你们好,我现在和你们一样激动,童年的梦想就要实现啦!”裹在白色宇航服里像一只粽子的爸爸挥舞着手里的星际拼图,“如果我的小家伙也守在电视机前,我想他也会很开心的。”
37,36,35……
“还有一件事,我不会忘记我们的约定,就算我忘记了,月亮也会帮我记住的……”爸爸笑眯眯地勾出小拇指。
阿糖也向着天空勾出小拇指,似乎这样就能跟远在太空的爸爸拉到钩。然而这时,忽然一阵奇怪的沙沙声席卷了整座校园,几十台电视机同时嗡嗡作响,爸爸凝固在了拉钩的姿势,紧跟着屏幕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雪花。信号重新恢复时,镜头中却空无一人,无数玻璃碎片中夹着一角星际拼图,不可挽回地向着深蓝色的宇宙慢慢飘去,孤孤单单……
阿糖从未感到这么孤单,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皮格靠过来,轻轻把手搭在他肩膀上。
皮格肚子里的好主意和他曾经的坏主意一样多。
“我们来写信吧!”皮格提议道。现在他是唯一一个坚定地站在阿糖这一边的人了,他们都一致认为阿糖的爸爸只是待在飛船里太闷,于是短暂地到宇宙去逛一圈,如果他收到信肯定会回来的。那用什么来送信呢?皮格一拍脑袋,用气球呀!一个气球就能飞很高,如果有好多气球,当然能飞更高了。
放学后的黄昏,阿糖带上了所有的零花钱,皮格也把藏在卡牌盒里的零花钱都贡献出来了。他们买下了广场上所有的氢气球,把信封拴在气球绳上,两个毛茸茸的小脑袋仰起来,目送着气球在闪耀着玫瑰色泽的天空中越飞越高,像一段拔高的曲调,直到变成一个寂寞的休止符。
等待回信的时间格外漫长,阿糖开始花大把大把的时间和皮格在天文台附近游荡,他们把书包枕在头下,躺在草坪上,一直到星星们揉着眼睛出来时才回家。
比回信先到来的,是爸爸在航天总部的同事们。阿糖正提着书包往楼上冲,不料一头撞进了一个“黑衣人”的怀抱。他抬起头看见一群穿着清一色黑西装的人,问道:“叔叔,你们是来干什么的?”
阿糖回到家中,头一次在放下书包时没能闻到蜜桃妈妈那富有魔力的饭菜香气。凉飕飕的夜风灌进屋子,摆在桌上的星际拼图碎片像翅膀破碎的蝴蝶,四散飞舞。
“你的爸爸……留在宇宙回不来了,因为意外事故……”悲伤的妈妈在桌旁抬起红肿的眼,此刻她全身都丧失了蜜桃般甜美可人的活力。
“不会的,”阿糖站在满屋子旋舞的星云碎片中,呆呆地说,“月亮不是会帮爸爸记住约定的吗?”
“可是,月亮也忘记了呀……”
“不会的。”阿糖将手轻轻搭在蜜桃妈妈的肩膀上,就像皮格安慰他的时候那样。
漫空飞旋的星云碎片,逐渐与眼前望不到底的、深邃的星空重叠起来。阿糖躺在皮格家的阁楼上,和他一起望着仲夏夜的星空。阁楼上摆着一架天文望远镜,阿糖按照从前爸爸教过他的方式矫正焦距,遥远的星空清晰地出现在镜头里。
在等待回信的漫长过程中,皮格和阿糖重新组装了躺在床底下默默积灰的望远镜,用来逐一搜索从地球到月亮之间的每一片星域。另外,皮格还找来家里唯一一台收音机,宝贝似的搬上来。
“要这个做什么呀?”
“说你笨,还不承认。无线电通信知道不?”皮格拨拉了一下收音机头顶的电线,掩饰不住的骄傲。
快要老得退休的收音机在两个男孩的手中拆解,又拼接起来。音箱里传出模糊的音符,阿糖兴奋地举起收音机,推了一下皮格让他听,没想到那家伙竟然趴在地板上睡着了。
那是一首歌唱星星的俄语歌,唱歌的男子有着钻石般质地的嗓音。那个下午,阿糖把耳朵贴近音箱,想象那比钻石还要纯粹的歌声穿透了漆黑的宇宙,直达爸爸所在的地方。
四季的星空图变换着方位,夏天过去了,枫叶染红了,雪花眨着星星点点的眼睛飘落,阿糖依然没能收到来自爸爸的任何消息,只有那台改装过的收音机日复一日地向孤独的宇宙发送信号。
再过了没多久,男孩们都从小学毕业了,皮格跟大伯一家人去了一座临海的小城。分别时,他把收音机送给了阿糖。
“嗨!阿糖——”颠簸的小货车上,皮格站起来朝送行的阿糖挥手,大声喊出一句话,“月亮说它没忘记!”
阿糖把收音机抱在怀里,忽然间,泪流满面。
很多年过去了,阿糖成为一名宇宙飞船船长,而皮格担任无线电通信的总指挥,他们登上月球很多次,多到他们自己都记不清了。
再后来,新的星际航线被开辟出来,月亮慢慢被人遗忘了,阿糖他们还是没有找到任何跟爸爸有关的蛛丝马迹。
终于有一天,阿糖坐在飞船的休息室里跟皮格再聊起来时,接受了这个事实:“爸爸……他大概是不愿意回来了……”
“不过他留在了他热爱的蓝色宇宙,而且我想一直以来,他一定都在天空默默祝福着你。”皮格轻声说。
来自遥远之处的辉光照亮了他们两人的脸,皮格扭头看向舷窗轻叹:“好美呀!”
原来宇宙深处,不知哪一颗超新星爆炸了,如繁花盛开后,刹那间寂灭。
“是呀,很美。”阿糖轻声附和。
漫无边际的宇宙中再也不会孤独了,他知道,每一片星屑上都有爸爸的祝福,月亮不会忘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