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涛
春天一来,心底的念头苏醒了。
我带上弟弟出发了。
铁桥、丘陵、洼地,这些地方从前来过,把它们丢在身后就行了。
这一次,我们走出去很远,林子的遥远超出了想象。有一段时间,林子逃离了视线,我们只能朝着大致的方向摸索前行。直到爬上那片坡地,才确认那片林子就在前方。
剩下的路,我和弟弟一口气跑完了。
林子却不见了,只剩下一片齐刷刷的树桩,个个是新鲜雪白的茬儿。难道这片林子被鹿带走了吗?它们太喜欢头顶树枝,来一次便带走一枝。我也承认,小树确实是鹿头最美的饰品,于是一棵接一棵被鹿搬走了。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最喜欢树的一定就是鹿了。
我自言自语,树是跟鹿一起走的……
弟弟却指着天发誓,它们一直都在那里,清清楚楚的。
我不知道弟弟说得对不对。总之,林子没等我,没打招呼就走了。
雪越来越薄了,不喜欢这片大地了。相反,它们更喜欢降落南方。从前,它们是不愿意去那里的,现在却常常光顾。
大平原裸露在外面,常常扬起干燥的尘土。
那些树——大杨树、白桦树和所有低矮的灌木,还有那些挤在一起的村庄,都剥去了雪白的背景,悲戚戚地站立在灰白、干冷的冬天里。
植物活得干涩,禽畜和鸟兽还能好吗?
鸡、鸭、鹅、狗默默蜷缩在枯燥的院子里,不愿意说什么。兔子和黄鼠狼早没影儿了,狍子和野猪也隐姓埋名了。早些年,它们的长辈喜欢在雪地里踩脚印,一行一行踩下去,从南到北,从东到西。
现在怎么踩呢?从鸡窝踩到大门口,从老薛家踩到老张家,从屯子跑出去一直踩到萝卜地,还是漫山遍野地跑来跑去?
没有厚厚的雪,踩下去的声音不好听,也没意思。
到了它们这辈儿,那样的乐趣没了。
最难过的是白狐。
没有大雪遮盖,山林裸露出来。白狐若敢现身,就是荒凉坡上的亮点。它们胆战心惊,在山林徘徊、逃窜,急需找到一片隐身的雪地,于是不断向北迁徙,追随退却的“雪线”。
旷野里的鹿哇,狼啊,喜鹊呀,它们的狂奔与飞翔没有了雪白的背景,也不那么美了。
雉鸡是个衣着绚烂的模特儿,没有雪原做T型台,彩衣也失色了,得不到热烈的喝彩了。
入冬以来,草叶蜷缩着,树叶落光了。山坡裸露出来,枯枝上的果子历历可数,树下的动物神色紧张。一切都藏不住了。
狼不敢在山坡上停留,万一被猎人看见还得了?
一天傍晚,狼嗅了嗅它的领地,带上同伴朝着更深远的林区撤退。这块领地本是夏天刚开辟出来的,一只詭计多端的独狼曾觊觎这里,它守住了。最终它却输给了冬天。
狍子也纷纷奔向林区深处,身后还跟来一只獾。它们不是有意疏远人类,是不得已而为之。
几棵枯干的树静静地立着,为了积蓄明年春天萌发的力量,也冬眠了。
或许,树木越冬的方式影响到了老熊和蛇。
或许,老熊和蛇的冬眠影响到了树木。
很多生命都静静睡着,不悲不喜,不理不睬,说不好谁影响了谁,是不约而同的选择。
面对冬天,万物大多没有什么表示。
两只山雀立在枝头,不热烈欢迎也不表示厌弃,偶尔跳几下,活动活动腿脚。
大家睡着,或者装睡,暗自等待春天的回归。
太阳的脸灰灰的,气色不好。冬天里,它用虚弱的光热维持大地的体温。它能做到的是,不让跑过冰河的紫貂冻住爪儿,不让蜷缩在灌木深处的狐狸冻僵。
太阳尽力了。
我围着火盆读书,从书里寻找温暖的段落。
我细细读着,窗外突然传来一声雁叫。那声雁叫非常熟悉,一定是去年深秋落单的孤雁。
它从南方归来,把春的生机与欣喜带回来了。
它叫醒了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