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枫
小弩得知鲸鲨将在祈愿角聚会,日夜兼程赶往那里,希望遇到小弓。途中,乌贼告诉小弩在蓝湾看见过鲸鲨,于是小弩跟随乌贼来到蓝湾,谁知鲸鲨已离开,去祈愿角了。小弩赶紧追赶,可刚出蓝湾,它就不幸被网缠住了……
小弩惊慌不已,它竟然撞在了刑具上。小弩酝酿蛮力,准备横冲直撞,因为它知道,没有哪种渔网是专门对付自己的。因为鲸鲨体积大而数量少,不值得针对性下网。如果小弩下大力气的话,也许有一半逃脱胜算。
正当小弩积蓄力量,想拼力一搏的时候,它忽然想起了七天。
惊恐撞击笼栅的七天,头破血流的七天。小弩仿佛看到七天瞳孔深处沦陷的绝望。
七天以为越用力,成功的可能性越大,效果恰恰相反,它是让自己白白消耗元气和能量。那只雌性成鸟用自己的经验、阅历和牺牲帮助了七天,而逃脱的关键,在于保持冷静,运用智慧,找到准确的时机。
于是,小弩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它使自己完全顺应涌流的方向,一来一往。小弩不让尾巴产生摆幅,它完全放松自己。七天跟它讲述过装死的过程,任凭人类的手怎么拨弄,还是一动不动。小弩也是这样,模仿死亡,让不断席卷的涌流冲来荡去。是的,听任浪涛的节奏被来回推搡,它彻底休息。放松,放松,它想象自己像乌贼一样有着柔软的套膜和腕足;放松,放松,直到小弩忘记存在,觉得自己就是浪涌的一部分。
小弩以漫长的耐心,等待着那个最大的机会。因为无法预测织網的面积和拉力,它知道依靠自己的爆发能量,效果是有限的;它需要退潮浪的助力,它要赢得那个最大的赌注。
渐渐地,小弩感到潮向的改变。原来的巨流贴着海底推卷过来,有着滚雷般的低震,现在却以更大的力量回撤,像是大海从岸上劫掠了什么,要拖拽着它们埋入海床深处。
小弩的鳃耙被水流逆向冲刷,这是它等待已久的退潮。血流泵压,小弩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在复活,都在发动。
小弩精确控制尾巴,不仅不摆动,还要尽可能收缩。潮水向着海岸的时候,它甚至尝试倒退一点儿。表面上看,这样倒向,尾巴像要更危险地裹陷网线,其实却是使网线和束绳在涡流的帮助下得到松解。然后,等拉力巨大的潮水向着深海回流,小弩就尝试跟上大潮,小心跃进。
一次又一次,小弩重复着匀速的动作。它不激进,也不放弃。
一个巨大的回潮之后,小弩发现,自己冲到了浪头之前。海水继续涌动,它也没有随之退后……是的,网线断裂,小弩自由了。
小弩满怀感恩,它重获自由,大海那样辽阔的自由。
小弩游哇游,游得精疲力竭也不敢停下。理由,并非性命之虞,而是与一个紧密的鱼阵相遇时,鱼儿告诉小弩:只有特别的流星雨之夜,鲸鲨才会集聚成群。
小弩被震动,都明白了。当天空,呈现璀璨的流星雨;海里,就会出现光芒耀眼的鲸鲨群。鲸鲨靠近海面,看望它们在天上的兄弟姐妹,看望它们的邻里亲人,看它们中不惜赴死的勇敢者,如何穿越灼身烈焰,向蔚蓝的地球,全速坠落。鲸鲨是以这种方式,为星星祈祷,并祝福它们降临到海洋,降临到它们之间。
很久很久,才能有一次流星雨,意味着,很久很久,才能有一次鲸鲨的聚会。
只此一夜。之后,鲸鲨各自散去。
疲惫到了极限,就不再有疲惫之感,小弩只是机械地重复游动的状态。鱼鳍每划动一次,它就离祈愿角近了一点儿,可能就与小弓近了一点儿——这个信念支撑着小弩,让它艰难而顽强地前行。
一道耀眼的擦痕,长长地,划过夜空。随后是连续的光痕。
小弩停住了,它几乎直立水中,仰望天堂喷薄的焰火。被仰望的美,是由疼痛构成的。那些前往远方的星星,那些生死未卜的兄弟;那些温暖的往事,那些动荡的命运。那些空气中的冷,变成烧灼身心的火焰;那些海洋中的咸,变成生存必要的盐……悲与欢,过往与未来,在小弩的内心,如海流汹涌。
在苍茫洋面上,小弩孤独,它向着星空,默默致以敬意和祝福。
错过聚会的小弩,依然向着祈愿角的方向游去。
除此,它不知道应该去哪里,它不知道应该游向何方。也许,还能幸运地遇到聚会之后散开的鲸鲨吧。在比乌贼墨液还要黑暗的海洋里,小弩继续前行。
直到深夜,快到聚会地点了,游了那么久的小弩,却连一条鲸鲨也没有看到。越来越近,近在咫尺,小弩格外紧张,它感到自己的血液,海浪般涌动。
一路上小弩都在鼓励自己:哪怕聚会结束,也许小弓还会留在原地等待自己。再坚持一下、坚持一下,不要放弃。
祈愿角,风平浪静,只有微弱的星光照耀着曲终人散的空旷海面。巨大的期望之后,是巨大的失落。小弩不知道鲸鲨们在哪儿。流星雨仪式过后,它们共同去远方了吗?
小弩的心往下沉,它任凭身体也往下沉。它不知道何去何从。海水铺开温暖的睡床,困顿极了的小弩,感觉浓重的睡意像海浪一个接一个地涌来。恍惚中,它仿佛看到海床之上的无数鲸鲨,它们安宁得有如梦境。小弩依稀发现一条,与自己的星斑别无二致,是小弓!骤降的幸福让小弩一下清醒过来,奇迹出现了:参加聚会的鲸鲨并未远走,原来它们还在。
鲸鲨们安静入眠,彼此隔着礼貌但又远比星空亲近的距离。这些背负星光的大鱼,历经分别、苦难和考验,才能这样,彼此依靠和信赖着,进入大海的梦境之中。
它们之中会有小弓吗?黎明到来时,它们或许向各个方向游开,就像星星散开光芒。即使小弓就在其间,也未必能听到小弩的呼唤,那它们将再次失之交臂。这是小弩无法接受的。它忍住身体的疲惫,开始在熟睡的鲸鲨中寻找小弓。
小弩轻轻游动,不想惊扰鲸鲨们的睡眠。它在一条入睡的鲸鲨旁边停下,小心翼翼辨识它胸前的图案。许愿天使说过,当小弓小弩重逢,它们胸前一模一样的图案会发光。此时,鲸鲨都在沉睡,尚未醒来的小弓无法看到小弩,图案就不会彼此映照。只能依靠小弩先去辨别,一旦猜测可能是小弓的图案,再去唤醒它,然后光芒验证,让它们彼此相认。
然而,光线太暗,星光不足以照彻海水。
小弩离得很近,很小心,很吃力,辨识起来无比困难。要消耗很长时间,才能提炼和拼组出一个图案。这条鲸鲨不是小弓。小弩无声地游开,贴近另一条鲸鲨,重新开始耗时而困难的辨认。
鲸鲨群这么大,小弩什么时候才能找完?它焦虑又忧伤,心里的绝望,就像周围的海水一样黑暗。
一盏又一盏,灯,从海底慢慢升起来。
小弩最初看到的是依稀的光,在黑暗低处,时隐时现。光团多了起来,闪闪烁烁。小弩甚至以为是星空倒置,沉落在了海底。然后,地下的灯照耀上来。那是从幽暗水底升腾起来的水母,有节律地收缩,像明亮而澎湃的心脏,像被暖意充盈的光源。
相信光的时候,就有奇迹。
尽管是深夜,有了照耀的水母光团,小弩在黑暗中就像穿越人类的船筏那样,无声、灵巧而又快捷,一一辨认鲸鲨胸前的图案。
就这样,直到黎明。
黑夜垂直迁徙的水母,重新沉入更深的水域。鲸鲨各自游向自己的远方。
大海重新空旷,只剩消沉的小弩,血液被冻住,像是凝滞了。暖红的太阳从海平线那端升起,作为大鱼的小弩,把自己埋在大海里,它不想,也不需要,浮出水面去迎接那万丈的光束。小弓没有参加鲸鲨的聚会。是的,小弩找遍了,也没有小弓。
希望,失望;接着还是希望,还是失望。鲸鲨群散去,没有小弓。小弩觉得,自己遭到了命运的惩罚。
如果鲸鱼聚会,它们会发出连续的咔嗒声,告知自己的位置所在。不同的鲸群,有着自己独特的声音。鲸鱼会保持长达几十年的相互联系。凭借这些声音,鲸鱼在穿越海洋时得以轻易识别自己的亲人。可小弩不是鲸,是鲸鲨。
好脾气的温柔小弩,原來也有怒气。它生自己的气,生小弓的气,生海洋和里面所有生命的气。它不知如何处理自己的恼怒、悔恨与想念。
找小弓,小弩去过深海,去过冷海,去过更远,见过更多。
无论小弩去过多少地方,付出多大代价,如果没有见到小弓,小弩的寻找就不会停止。
穿过云层的月亮升起来,圆月高悬,无比沉静。小弩按照约定游向满月岛。
远远地,一只琵鹭靠拢过来,不等小弩开口,琵鹭就急迫地询问:“你叫小弩吗?你是不是有一个朋友叫七天?”
小弩内心一沉,琵鹭的表情凝重,面无喜色,像是专门来告知什么不祥的消息。难道,它亲爱的朋友七天出事了吗?它在迁徙路上遭遇到什么不幸?
不。琵鹭说它根本不认识七天,它从来没有见过七天。
琵鹭是在湿地停留时,得知小弓和小弩的故事。并非七天亲口告诉,那片区域停落的飞鸟,都在传说鲸鲨的故事。不知道经过多少飞鸟的传递,消息才到琵鹭这里。七天早已离开,或者,它根本没有在湿地区域出现过,是和七天路遇的信使在讲述这个故事。所以,琵鹭难以找到七天核实详情,但它的回忆和情感,都被触动了一下。也许?是的,琵鹭见过双子星座图案,在一条鲸鲨的胸膛;可它不知道,鲸鲨的名字叫不叫小弓。
这件事,鱼骨一样鲠着,让琵鹭放心不下。它终于决定独自偏离飞行的路线,在满月夜之前,降临满月岛。
站在寂寞的岛树上,琵鹭心怀犹豫:鲸鲨的故事是真的吗?也许仅仅是传说?自己看到的那条鲸鲨,到底是不是小弓啊?如果是,自己带来的会不会是一个迟到的消息,琵鹭没有把握。
黄昏,果然,一条鲸鲨赴约而来。当它几乎垂直身体,借助落日余晖,琵鹭看见了水波中那个仿若镀上金色的双子星座图案。
“你们的图案看起来一模一样,可我不敢保证,它就是你要找的哥哥。” 琵鹭喃喃自语,它的口气并无欣喜,反而伤感,“我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琵鹭飞走以后,小弩还在恍惚。
琵鹭说的是真的吗?鲸鲨怎么会离开海洋,进入潟湖区域?根本不符合常识。据说那条鲸鲨健康状况堪忧,开始侧倾,正在逐渐失去对身体的控制,所以琵鹭才看到它胸前的星斑。琵鹭说,即使小弩赶过去,恐怕也来不及,数天前相遇的那条鲸鲨,很有可能撑不到小弩赶过去的时候。
潟湖是被分割在靠近陆地一侧的海湾,海水通过潮汐涌入,经过蒸发,盐度常常比海水还高。但琵鹭说,那里环境非常特殊,由于大量降雨与河流汇入,那片潟湖严重淡化,盐度极低,几乎成为淡水环境。有些动物能够适应咸水和淡水的双重环境,而鲸鲨不行。
动物迁徙,是借助微弱的磁力来辨识方向,这是它们身上最为神秘的磁觉。作为海洋动物的小弩去印证身陷困境的鲸鲨是不是小弓,无异于去送死。因为,小弩会在淡水里失去磁觉,即使有力气折返,小弩也会迷失大海的方向,像个愚顽的傻瓜,撞击人类的岸堤或者河床上的沉石,直至气力耗尽,客死他乡。
从天空到海洋,小弩从没有后悔自己的选择——它看到了多么不一样的世界呀。可小弓,是它的代价,是想念和心疼到不能忍受的代价。如果,那条几近搁浅的鲸鲨真是小弓,它也不知道怎么去解救。可现在,只要朝着那个靠近它的方向行进,小弩心里那根绷紧得疼痛的弦,就能得到轻微的松动。
近岛的珊瑚非常有限。即使有,也白化严重,是一片失去色彩的废墟。再往前走,海面出现了浮球。
那里被人类称为海洋牧场,其实是他们的养殖区。浮球下面挂着锁链,锁链下面挂着网箱,网箱里面是作为囚徒的贝类。早晚要死在人类餐盘里的贝类,吐纳海水,每一口气,都像在写遗嘱。
曾经挂网的恐惧,让小弩停住了。
可小弩怕,它怕未来的那个自己不能原谅今天的自己,不能原谅自己的胆怯和无情。
于是,深深吸入一口海水的小弩沉下去,小心翼翼,低下去,游得更深一些,以免自己被发现。
渡过危险区域以后,小弩连续游动。困得半梦半醒,小弩也尽量不停顿,能前进一海里就前进一海里。
海面,透过激起的水波和漾起的浮沫,小弩看到一片蓝色的阴影。蓝色和蓝色是不一样的:大海的蓝是融合了天空的颜色;这片蓝是融合了夜晚和阴谋的颜色,这种蓝里,有脏和深黑色。大片的暗蓝之上,是几个参差凸凹的活动着的影子。
不是错觉。这片阴郁而边缘不规则的暗蓝色,是由一条渔船和站在甲板上的人影组成。不祥的暗蓝色,有如噩梦,不由分说覆盖过来,让小弩感觉呼吸困难。机械铰链转动,吊臂有力提起硕大而沉重的渔网……小弩被捕获了。四面八方都是绳子做成的“栅栏”,除了,靠近人类的方向是敞开的。这次,无计可施,无论怎样的力量和智慧都无法自救。小弩无处可逃。
小弩心如死灰。并非被自身的悲剧吓住,小弩的难过在于:此生,再也见不到小弓。
有什么重物从船上掉落,坠入海中,又伴随着气泡上升……直到,靠近小弩。
人类。
下期请看《星鱼》第七章 泪 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