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枫
虽然没有在鲸鲨聚会上找到小弓,但是小弩从琵鹭那里得知了一条和小弓十分相似的鲸鲨被困在潟湖的消息。时间紧迫,小弩决定铤而走险从近海赶过去……
人类的面目、人类的身体、人类的行为……小弩不寒而栗。第一次,它离最可怕的海洋凶手这么近。他们之间,只隔着一张浸泡在海水中的渔网。
被阳光刷上“釉彩”的脸,像在发光;眼睛明亮,也在发光,巨大的喜悦才能带来这么明亮的光……他摘了面镜,露出清晰的五官。他的脸,反射着太阳和海水的光影。这几乎像成人,其实不过是少年。小弩多少年后,依然没有忘记那张最初相遇的脸。
“爸爸,这条大鱼太漂亮啦!”少年一边踩水,一边对着船上的人影大叫。
“阿潘,你要小心哟。”船上的爸爸回应。
“它是鲸鲨,不会伤害我的。”少年兴奋地围绕着小弩欢呼。
爸爸说:“我知道,这是受保护的动物。伤害这么大的鱼,可是有罪的。”
阿潘的体形和小弩相比,实在渺小。但他爱惜地凝望着小弩的眼睛,并且一再叮嘱:“放它走的时候,慢慢落网,一点点来,别把它弄伤了。”
父子的对话,让小弩发现情况并非想象的那么糟糕和恶劣。它的身体微微战栗,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许愿天使赐予的礼物,此前小弩从来没有使用过。这是它第一次听到人类的语言,是的,它听得懂,没有任何障碍,就像倾听海洋动物的语言一样流畅。小弩只是无法表达,无法交流。少年眼神里的狂喜和沉醉,让小弩迷惑。
网绳沉落,阿潘潜泳。
小弩惊讶地发现,被描述为“杀无赦”的凶残人类,正试图帮助它从渔网里解脱出来。小弩的皮肤,感觉到阿潘的手……这是一只抚摸的手,而不是一只捕捞的手,更不是一只杀戮的手。小弩披拂星光,也让阿潘的瞳孔仿若映现深邃的夜空。
小弩重获自由,和它一起遨游大海的,竟是一个人——这种感觉太奇异了。此时此刻,大海环抱着一条鲸鲨和一个少年,就像环抱着两个同样被珍爱的孩子。难道,人类不是海洋的孩子吗?从胚胎时期,人类生活其间的羊水就和海水的成分几乎相同;及至成年,人类血液中的盐度也仿若海水的盐度。
海水托舉着小弩,柔软、温存又清凉。小弩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调整速度和方向,这带给它喜悦、信心和勇气。阿潘紧紧跟随,用力挥动双臂、踢打双腿。大海铺展到远方,微风吹拂,起伏的波浪有如柔情之手抚摸着小弩,从它宽阔的额头到密布星斑的身体。阿潘如影随形,他光滑的脊背一会儿跃上浪峰,一会儿又坠入波谷。此时的大海空旷无边,似乎只有小弩和阿潘结伴前行……他们随着大海的蓝心脏起伏、跳动。
频率如此和谐。小弩有意让划动的尾鳍从阿潘后面兜过来,辅助阿潘获得前行的动力。而阿潘有时划动双臂,他的头总是有规律地偏过来,游在小弩的侧前方。每次偏过头来呼吸,他都微笑地看着小弩。尽管没有用语言表达,小弩能够读懂阿潘的友善、感激和不舍。
直到分别,小弩游出很远——水中的少年和船上的人们,还在远远地向它挥手。
潟湖不只有海水,它此时融汇了流入的河与溪,导致海水变淡,不再涩苦咸重。可缺少盐分,对鲸鲨来说,就如同人类缺少氧气。何况这里水位很浅,食物和营养都不足以供给鲸鲨。小弩游到这里,才发现小弓出现的可能性比想象中更低。即使它到过这里,也应该早就离开,不会在此驻留。
这片迷宫般的水域太危险,河道纵横,玄机密布。小弩担心,如果贸然进入,容易迷路,容易搁浅,它怕自己滞留在形同慢性自杀的淡水中。
“如果七天在就好了。”徘徊在河道入口外面的浅海,小弩这样想。七天可以迅速飞遍整片湖区,在半空中俯视,看看有没有小弓的踪迹。
小弩极目四望,右边有鸟群,起起落落。它们扇动翅膀,在半空形成闪耀的斑点。距离太远,小弩听不到它们的鸣叫声,它们也不会接收到小弩的求助信号。
小弩决定游过去,寻求飞鸟帮助。否则,以它一己之力,很难在曲折而陌生的水域发现小弓的下落。
突然从海里浮现出来的巨鱼,把正在嬉戏的鸟群吓了一跳,它们“哗”的一下散开。
小弩心怀歉意,怪自己心急,太莽撞。它正要开口道歉,几只胆大的滨鹬已经飞回来了,其中一只惊喜地叫起来:“哎呀大鱼,太好啦,你游出来了!我们都以为你会困在里面呢……”另外一只扭头对同伴说:“你还说大鱼肯定会死,你看它现在没事啦!”
“好像不是那条,尽管它们长得很像!可伤口不可能这么快愈合的……”那只遭到质疑的鸟一脸困惑。
小弩从这些七嘴八舌的议论和后来的询问中明白了,果真有条鲸鲨,困在河谷岔道的潟湖里,好几天了。它体力衰竭,奄奄一息。刚才滨鹬们误认为小弩就是那条垂危的大鱼,以为它竟然奇迹般地生还了。
“快告诉我,那条鲸鲨在什么地方?”小弩急迫地问。
“从第二个河谷游进去,游到第三个岔口,你会看到一个鱼嘴形的河汊。右边,就是泪湖,和你长得很像的那条大鱼就搁浅在那儿。”
“泪湖?”小弩不禁追问,这个名字好奇怪。
“是个很小很小的潟湖。”滨鹬解释,“从天空中看,你就明白为什么要叫泪湖了。”
这是夸张的形容,也说明了潟湖的面积和形状:泪湖,它小得,就像一滴人类的眼泪。
如果出于安全,小弩应该趁着潮位最高时,随着涌入的海水进入峡湾。可小弩焦急,它怕等不到那个理想的时机,它怕来不及。
得知那条鲸鲨的位置,小弩仓促地与那些滨鹬告别,并且不顾它们的劝阻,径直朝第二个河谷游去。小弩,游进了海水和河水混合的河谷。
游进峡湾,入海口漫溢着如常的海水,只是不再有翻涌的海浪。海水继续进入内陆区域,峡湾变窄了。正值阳光把海峡里的水体几乎等分地切割为一明一暗两个部分。游在峡谷中线的小弩,右边身体在明亮的阳光里,左边身体在幽暗的阴影里……就像期待和恐惧并存于它的内心。
每当游过岔口,小弩就格外留意一下,一是记忆地貌和水质,二是担心自己错过那條鲸鲨的踪迹。小弩祈祷那条鲸鲨可以游动,但愿它已经离开泪湖。
黄昏时分,小弩抵达泪湖。
小弩内心慌乱,肌肉都紧张了。当它忐忑不安地游进泪湖,并没有发现滨鹬所说的鲸鲨。泪湖里安静极了。逐渐扩大的阴影,覆盖了小弩缓慢前游的身体。
等小弩适应了暗淡的光线,它突然看到临近左岸边的地方,有个物体隐隐露出弧线的轮廓。果真,是条半侧身体的大鱼。小弩屏住呼吸,向它靠近。距离近了,就看到大鱼布满星光的背部。不错,是条鲸鲨。鲸鲨的背鳍就像鱼的旗帜一样,它倒下来,这意味着生命可能会丧失。一种不祥的预感向小弩袭来。看上去,受伤的鲸鲨一动不动,小弩不知道它是否还活着。
也许是光线的原因,这条鲸鲨让小弩感到生疏。它应该不是小弓,否则小弩不会毫无心电感应。看到受伤而搁浅的鲸鲨,小弩虽然难受,却松了一口气,幸好不是小弓。只是,小弩奇怪自己为什么有些犹豫,不敢游过去,好像一游过去,这条鲸鲨就会变成小弓。
天宇浩瀚,月亮圆满而丰润,泪湖在月光的映照下闪耀着略带清冷的光芒。
小弩安静地游过去,仿佛不想惊扰到这条鲸鲨的睡眠。游到它身边时,小弩发现,这条鲸鲨还活着,它的身体还有轻微的起伏,只是呼吸格外微弱。仔细查看,这条鲸鲨不仅背鳍受伤,沉入水中的尾巴也残损,有一部分被撕成条缕,就连尾巴附近的皮肉也被犁出凹槽……伤成这个样子,还能痊愈吗?小弩直起身体,伤感地望着这条生死未卜的大鱼。
一轮金色满月,倒映在两条鲸鲨之间。月朗星稀,只要有满月,就不会有满天星斗。假设有谁能在半空俯视,就会发现奇异的景象。在月影的两侧,出现了另外的光影,是完整而对称的星斗,是两条鲸鲨胸前的双子星座,在水下发出幻光,隔着月影,彼此映照。
小弩如遭电击。
对面,竟然就是小弓。
恐怕除了小弩,这个世界上,谁也听不出弥留之际的小弓在说什么。就像高烧病人的胡话一样,小弓意识模糊,词语混乱,大多只是混沌而囫囵的发音。
但是,小弩明白,它竟然从那些零散变形的发音中,听懂了。
正如小弩寻找小弓,小弓也在寻找小弩。但小弓不慎被船只的螺旋桨割伤背鳍,流血引来追逐者——木无表情、牙齿参差的鲨鱼。正是为了躲避鲨鱼,受伤的小弓被迫逃进这个淡化了的潟湖。
这并非小弓讲述的重点。视线已经混浊的小弓,一直艰难吃力地、用自己都难以理解的音节,重复着:“快,尽快离开潟湖!”小弓的声音尽管虚弱,却有着小弩记忆里不曾有的严厉。
淡水不仅有盐度问题,更高的酸性、更多的氧气和二氧化碳,使海洋鱼类的大脑神经从镇静变得麻木。关键是,淡水与海水混合,有时会形成一种特别的电磁场,无论是鲨鱼还是海豚,都会像醉酒般进入飘飘然的状态。虽然不至于昏迷,但会彻底丧失判断方向的能力,随后是肌肉松弛,是意识混乱,最后……是真正的最后。
失血过多的小弓本就虚弱,在这样的水质里,当它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为时已晚。小弓挣扎着,想重归大海,却晕头转向,很快失去了方向、体能和意识。小弓担心小弩重蹈覆辙,所以,它凝聚垂危之际的残余之力,告诫小弩:“快走,快走,快走!”
对小弓来说,即使看不清楚小弩的模样,能见到它隐约的轮廓,看到它胸前模糊的星团——小弓此生,也足以安慰。
是的,必须尽快离开潟湖……否则,它将失去小弓。
小弩想咬住小弓的鱼鳍,拖着小弓走。但是水的盐度很低,浮力变小,小弩自己的行动都不那么自如了,何况弥留之际的小弓无法配合。小弩无论怎么努力,都毫无效果。最亲的亲人,此前它们的肢体从未有过任何碰触,现在小弩用头顶住小弓的胸鳍,拼尽全身气力,想推动小弓朝大海方向移动。在星空,它们自如运行,这时的空气和水好像都被冻住了。无论小弩怎样努力,小弓都像礁石一样固定在那里。
会不会是湖底不够光滑,形成阻力了呢?小弩游进峡湾的时候,发现有些潟湖几乎被封闭了,随着淡水进入潟湖的泥沙和石块,阻塞了原本狭窄的河口。小弩猜测湖底一定凹凸不平,也许这阻碍着小弓的移动。小弩沉潜下去,的确有大大小小的石头,小弩用自己的身体向前掘出一条相对平缓的通道。小弩的皮肤被磨得生疼,但这样小弓就不会疼了吧?
还是不行。所有实施的,都无效又无望,小弓的身体没有被挪动。就像湖面倒映的月影,一次次被小弩撞碎,又一次次若无其事地复原。小弩恨不能背着小弓走,它又恨不得把整个海洋驮在背上,背回来给小弓……可它什么也做不了,什么结果都没有改变。海湾离泪湖,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
小弓明显恨自己,它恨不能立即死去,以避免小弩停留在危险而致命的水域。也许它也恨小弩的天真,恨小弩不知道保护它自己。也许小弓并不怕死,但一想到小弩也可能葬身于此,它就充满恼意和恐惧。小弓虚弱地重复着绝望的音节:“走!”
小弩也恨,它这一生,从来没有体会过恨。但这一瞬间,小弩生气了,它懂得了什么是恨。小弩对小弓生气,谁让它来的?小弓为什么不好好待在天上,那样,至少它们可以遥望;小弩也恨自己不争气,为什么不更早更快地赶来,它恨到达泪湖之前自己浪费的每一分钟。
来到地球之前,小弩就知道,它将丧失近于永生的生命。它不怕,因为它想到的从来都是自己的死。小弩从未想到,要这样目睹亲人的死。自己热爱自由的冒险,小弓要来陪伴,才制造了这样的悲剧。小弩觉得,自由之味是美妙的,可如果是拿亲人的命来换,小弩宁可被囚禁在终生的枯燥里。小弩太难受了。适应海洋的咸涩以来,它没有再哭过。此时,看到小弓只剩一丝余力,它惦记的只是让自己快走……小弩难过得心如刀割,它把头轻轻靠过去,摩擦着小弓的脸,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
泪湖的盐度提高了一点点,小弩的眼泪拯救了小弓一点点——在有盐分的水里,小弓能多延续一会儿生命。原来,眼泪,是最小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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