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曦
放学哨子一吹响,林林就挎着柳条编的小篮子往山上跑去。书包是让同桌顺便背回去的,她要抓紧一切时间上山。今晚的语文作业是作文,她必须写出一篇最动人的文章,而写好一篇文章,是需要时间的。
那时的太阳还没有落山的意思,闲闲地挂在半空中,半山腰稀稀落落地长着的矮松,在太阳的光晕里透着一股欲说还休的生机。偶尔有三两只红嘴燕子飞起来,扑棱棱划破这份宁静。学校建在山脚,上山的路只有一小段铺满了石子儿,是为了防止下暴雨的时候泥土冲到校园里。再往上就都是土路了。初春的土不像冬天时那样不近人情的硬,也不像夏天时那样轻浮地四处扬尘,而是保持着一年中最可爱的松软。
靠山吃山。
对于居住在山区的人来说,大山便是一个无尽的宝藏,源源不断地供给着依偎在它怀抱里的人们。但山也分三六九等,南方的山就像是珍宝堂,蓊蓊郁郁的森林蕴含着无数奇珍异宝;东北的山则更像是储备库,禽畜瓜果且不说,光是人参灵芝就让人目不暇接。而这大西北的山呀,就过分的憨厚了,除了长着山民赖以生存的玉米和马铃薯,似乎只剩下些芨芨草和低矮的灌木植被了。这里的野兔都成了精瘦的体育健将,若是拉出去和其他地区的野兔比赛,无论是长跑还是跳跃,一定都是冠军。
林林一路小跑,梳在后面的马尾辫左右摇摆。她后背上已经冒出了一层细汗,蹭在麻布内衣上,有些痒。
林林在九华沟学校读初一。班里的同学都是十二岁,只有她十四岁。若不是外婆闹着要把她接走,想必她早就没有机会读书了。林林妈妈在她五岁那年去世了,是在生弟弟的时候去世的。爸爸坚持请接生婆在家里生,折腾了整整一天,直到林林妈妈奄奄一息,才借了小卖部家的红色小面包车往镇里的卫生所送。抢救的过程林林没看见,她只知道妈妈变成了一座冰冷的墓碑,弟弟连墓碑都没有。
第二年,林林便有了新妈妈。新妈妈胖胖的,背影就像一口大水缸。她很爱买各种新衣服,除了去镇里赶集拎着大包小包回来的时候会笑之外,她似乎永远都板着脸。继母没有打过她,只是对着爸爸发几句牢骚,诉说诉说自己的辛苦,爸爸自会让林林受一番苦头。常年在公路上做工的爸爸手劲大得惊人,一巴掌打到后背上,林林得缓好一会儿才能喘上气来。林林是真怕爸爸的巴掌,她时常想,要是妈妈在就好了。妈妈的手掌很温暖,从她的脖颈儿一直抚摸到后背,像清风又像小河,遥远且美好。
妹妹是在镇卫生所出生的,继母刚开始肚子疼就闹着去卫生所,整整住了一个月。林林觉得如果当时妈妈也闹着去卫生所就好了,那她就不会去世,可她为什么不闹呢?林林不知道。林林只是会在夜里透过小小的窗子看天上的星星,她觉得有一颗是妈妈。可星星都像妈妈一样安静,她分不清哪颗才是妈妈,只好对着整条银河眨眼。山区的天就近近地悬在头顶,能清晰地看到,却摸不着。
林林习惯了去打猪草,习惯了晾晒鲜草预备在冬天给驴子喂食,她小小的肩膀上总是挎着一个小篮子,柳条编的,很结实,起码比她身上的衣服做工精细。
林林是在跟着继母收玉米的时候想起来自己也该上学了,她眼见着同龄的小孩儿都背起书包蹦蹦跳跳地往学校里走,于是就问了继母。继母哼哼了两声没理她,径直往家走。当天晚上,林林又挨了爸爸的巴掌。她蹲在院子里的驴子身后哭,干了一天活儿没了力气的老驴还是冲着她小声叫了两声,这成了她深夜里的安慰。
外婆来的时候正赶上妹妹断奶。妹妹是两岁半才断的奶,一想起來没有奶吃了就哭,撕心裂肺的。外婆来了就站在院子里大骂爸爸没良心,自己的亲闺女也不管了,然后一边哭一边大声叫着要把林林接到自己村里读书。爸爸躲在屋子里不出来,村里的大人小孩儿却都围在了院子外面。屋里妹妹的哭声和屋外外婆的哭骂声此起彼伏,像海水,一浪高过一浪。
爸爸以同意林林上学结束了外婆的哭骂。
继母以去镇上买一头羊给妹妹喝奶结束了妹妹的哭闹。
平时上山的时候,林林总会在山路边逗留一阵。她会仔细辨别地上的脚印究竟是山鸡的还是红嘴燕子的,或是蹲下来看一丛新冒出来的紫花地丁,想象老师给他们讲过的关于紫花地丁的希腊神话。她喜欢用自己的眼神抚摸山里的生灵,她熟悉它们也热爱它们,它们与她相伴,听她诉说想念和委屈。她的心事它们都懂。而今天,她的眼睛却没有过多地在这些熟悉的地方停留。她一边跑一边张望,她要寻找紫花苜蓿。
上山的路盘旋着前进,能被开垦的地方都被开拓成了梯田,种上了土豆或是胡麻。她望着一道道的田垄喘着粗气。是呢,谁会在这么宝贵的耕地上种紫花苜蓿呢?
此时的太阳已经渐渐西沉,板着酡红的面孔挂在山腰上。远处的云红了一片,像要燃烧。林林加快了脚步,有些挤脚的布鞋已经被浮土弄得“灰头土脸”,她也顾不上回去挨不挨骂了,只是往更远处走去。山路开始逶迤,不规则地往前铺开。
她的小跑时不时惊动在树枝上打盹儿的麻雀,它们“呼啦啦”一齐飞起来,一会儿便又归于沉静。大山已经开始了梳洗,倦鸟归巢。
汗水一滴滴从林林的脸庞上滑落,到脖子上的时候便有些痒,林林用不挎篮子的那只手的手腕往后抹着。
其实林林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呢,大大的眼睛很有神采,皮肤白皙,身段也很苗条。哪怕穿的衣服总是很旧,甚至裤子已经短得遮不住脚踝,但也总是干干净净的。她从小便自己洗衣服,现在不但洗自己的,还要洗全家的衣服,缝缝补补早已不在话下。她爱脸红,可能是因为比班里其他孩子年纪大的原因,不怎么说话,哪怕是老师叫她起来回答问题,她也只是低着头,红红的脸像熟透了的苹果。若要说有什么缺点的话,应该就是头发了。她的头发从小就很稀少,还很黄,微微打着卷。村里年纪大的老人们总会说:“娃娃吃了苦呀,营养跟不上,头发黄得很。”
此时,她本就软塌塌的头发更因为汗水直接贴在了额头上,有那么点儿狼狈。
林林感到身后有些凉丝丝的,她知道这是夜的警告,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环顾四周,哪里有紫花苜蓿呀!她越跑越快,心怦怦跳着,她有些想哭,又焦急地忘了哭,只是机械地寻找着。
继母是在前两天发现羊没奶的。
这头小羊已经足足为妹妹供了六年的奶。或许是它疲惫了,或许是它真的没有奶水了。它的孩子都没有喝过它的奶,它把本应属于羊羔的奶都给了主人家那个爱哭闹的小丫头。它没有料到一向喜新厌旧又无比霸道的小女孩对它的奶是这样执着,每次看到它,小女孩都恨不得直接跪在地上用嘴吮吸奶水。它也不负众望地用自己全部的精华把这个小女孩滋养得像一头小牛犊,圆滚滚的。
而今,它只是站在墙角,任女主人将它的奶头挤得红肿,就是再也挤不出来一滴奶水。妹妹又气又急,用脚踢它的屁股,它的后腿开始哆嗦,几次险些跪倒在地。
邻居的小脚老奶奶拄着拐棍进了院子,用古老的定西方言说:“寻些紫花苜蓿,掺在玉米面里做成饼子喂。”
正焦急难耐的母女如获圣旨,赶忙拿着柳条筐奔小学校去了。正上着体育课的林林被逮个正着。
林林并没有听从继母的话直接逃课去找紫花苜蓿,她不想让任何老师失望,哪怕是体育老师。她想着,一放學就上山,这个季节紫花苜蓿应该开了,并不难找。
可事实是,眼前的山上,竟然没有一朵紫花苜蓿。
林林很焦急,脚下的步子也有些乱了。她知道有一处肯定有紫花苜蓿,可那地方是豁牙老六的家,他心脏不好,走一阵路就会停下来歇一会儿。只要有人过来,他一定会狠狠地往黄土地上吐一口痰,然后抱怨:“要不是那年给村里修小学校,我咋会落下这么个毛病!”他坚信自己的心脏病是当年把小学校从黑水龙王庙搬出来重建时出劳力给累的。他恨小学校,也讨厌上学的小孩儿,可他的恨并没有使小学校消失,小学校反而因为来自大城市的捐建一年好过一年,现在不但有了初中部,甚至还建起了宿舍,孩子们不用跑上几公里山路来上学了。他种紫花苜蓿,据说是用来做药引子的,他的心脏病要常年喝中药。林林可不敢打他家的主意,她害怕豁牙老六,更害怕他家凶恶的大黑狗,那狗一叫,整个山沟都有回音。
林林绕过了豁牙老六家,眼前弯弯曲曲的小路是她熟悉又陌生的。她顾不上想那么多了,借着暮色四下环顾,一阵阵微风吹来,带走了她身上的汗水,有些薄薄的凉,四周只一片静默。
过了一道山沟,林林开始有些怕了,此时的太阳已经恹恹地落下山去,似乎一瞬间,暮色就席卷而来。她急得眯起了眼,当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知道身在何处的时候,林林的眼睛迅速地湿润了。她想起了许多关于大山的传说,仿佛那些故事里的精灵鬼怪此时正在某个地方潜藏着,等待着迷路的孩子。林林后悔了,她应该逃掉体育课来的,不,她应该拒绝继母的,她是学生,怎么能逃课呢?可爸爸的巴掌怎么办呢?妹妹没有奶喝怎么办呢?焦急让她再次满头大汗。她转过身,再也不想什么紫花苜蓿的事了,爸爸打就打好了,妹妹少喝几顿奶也应该没什么吧。她没意识到,热热的泪水早已滑下了她的脸颊,有的被风吹到了耳朵上,有的濡湿了衣服的前襟。
林林是被一条“树藤”绊倒的。
其实“树藤”并不是真正的树藤,而是矮荆棘树的根。在西北,雨少得可怜,到处都是干燥的黄土,似乎风一吹就会支离破碎。于是任何植物都懂得把根扎得足够深来获取地下微薄的水分。有的树根甚至能扎根地下三十米,它们并不像其他地区的植物那样根系茂盛,而是像倒着的小伞一样,直直地通往地下,一往无前的样子。有的时候,大块的黄土脱落,就会露出这些粗粗的根,没有人会清理它们,山里人都知道,砍断它们无异于杀死整株植物,因为那没有露出地面的十几米就会成了“无用功”,越贫瘠的地方越懂得生命的可贵。
这条“树藤”只露出地面一小截儿,偏偏绊住了林林的脚,她甚至没有来得及尖叫就顺着山坡滚了下去。
好在山坡并不陡,而且黄土正松软,刚长出的野草保护住了林林的身子。她并没有受伤,只是手上的篮子早不知了去向。林林忍着身上的酸痛站了起来,习惯性地用手梳理了一下已经乱草似的头发。她一边哭一边打算顺着坡往上爬。
暮色四合之后,林林根本无法看清脚下的路。这山坡,滚下来容易,爬上去却很难。林林手脚并用,可总是会在半途中滑下来。她呜呜哭着,脑子里一片混沌。
力气终于耗尽了,林林无助地坐在山坡上,把头垂在膝盖上低声啜泣。渐渐地,她不哭了,她隐约听到了“咝咝”的声音,她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她知道这是蛇的声音。她用手紧紧攥着衣服的下摆,却不敢用眼睛寻找声音的来源。她怕蛇,怕得厉害。班里的男孩子总会找到一些小蛇或是蛤蟆来吓唬女生,每次都是她哭叫得最凶。凉风吹过,拂过脖子,林林一个激灵,仿佛蛇的芯子就在自己背后。她看向脚边,正好有一根不长不短的树枝横在那里,可能是她从山坡上滚下来的时候带下来的。她一把抄起树枝,就在前面的草丛里划拉着,哗啦哗啦的响声让她感觉到了片刻的心安。
乔老师说过:“到山里,记得打草惊蛇!”
林林站起来,拿着树枝往前走,她已经放弃了往山坡上爬。她知道,只要有平地,就一定有路,山里有山里的规矩,沿着平整的路走,即使找不到出山的路,也一定会通往一户人家。此时月亮已经升了起来,银色的月光正洒向大山。她清楚刚刚自己已经度过了最难挨的时刻,不需一刻钟便会月光遍地。太阳和月亮各司其职,一冷一热却都是为山里的人们提供着光明,让他们不那么害怕。
林林觉得今晚一定无法完成乔老师的作文了。
她不想让乔老师失望,可她没有办法,她现在甚至连回家的路都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