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涛
秋风一定是半夜吹起来的,早上有一两片叶子落在墙头。叶子落了,是秋风干的好事。是的,秋风起了,有的事情要收尾了。
蝉的合唱收场最早。夏天把它们累坏了,只要天气晴好,它们的大合唱好像就没有停止过。演出结束以后,它们集体消失了,我仔细寻找它们的踪迹——它们确实已经离开了。
蟋蟀是独奏演员。它不愿意与别的虫子合唱,你唱你的,我唱我的。蟋蟀的演出在花草根部进行。我揣度着曲调传来的方位,轻轻拨开一簇满天星,用手电照来照去,就是找不到那个不合群的演员。
蚂蚁是沉默的,连它们的脚步声也被其他声响淹没了。
我蹲在一块菊花圃旁边,观看它们的生活。它们急匆匆地在高大的菊树之间奔跑,一块巨石从天而降拦住去路。它们惊呆了,停了片刻。我以为它们会绕开走甚至退回去,实际上它们很快就开始攀登这块巨石。它们花费了很长时间,因为巨石上有一片的外表光滑如镜,它们几次都攀爬失败了。
我惶恐了,赶紧把它们从光滑的石块上面轻轻捏下来,尽量远地放在它们要去的方向,以便让它们赶回耽误的路程。它们一着陆,头也没回就飞奔而去了。
蚂蚁在一棵菊树下面一闪,就不见了。
天气凉了,我加上薄薄的毛衣。园子里的花草仍旧茂盛,看不出即将走完生命历程的迹象。淡淡的草木气息在这时节肆意地散发出来。不仅如此,叶与花分到了同样多的颜色,不经意看去,分不清栅栏下面那些醒目的植物是花还是叶子。春天和夏天,叶子是单调的,始终是一身绿装,人们要倦了。它们选择在秋天变换样子,一夜之间就大红大紫了。
叶子的生命中也有一次灿烂的机会。
园丁是个驼背的古怪老头儿,耳朵不灵了。
我指着那片紫色小花大声询问,半天他才明白我的意思,告诉我叫“地丁”就行了。地丁,大地的补丁,大概是这个意思。
仲夏时节,它们紧贴地面蔓延开去,竟把园子东北角变成它们的天下。本来的主角——那几株高大的美人蕉尴尬地立在中间,反而变成了点缀。
那片零碎的小花,雾一样匍匐在地面。一缕风掠过去,香气又浓了几分,扑了满身满脸。第二天早上香气还在,它们借此明白告诉我,这个园子没有补丁,都是主角,它们也是。
雁叫远了,其他响声此起彼伏。风吹着老林子,远远就能听见林子里的“嚓嚓”声,那是叶子与叶子的拍打。那拍打不如夏天时温柔,更像小刀与小刀的坚硬碰撞。再过几天,终于碰掉了几片,“嚓”地摔在树下。再一阵秋风扫来,接二连三地“嚓嚓”,又有很多叶子摔下来砸着地上的叶子。
树枝裸露出来了。夜里,又有风吹草动。树上的喜鹊便不安了,从这枝跳向那枝,这枝与那枝便瓜葛在一起,再突然弹开,隔着院墙都能听见喜鹊踏枝的“嚓嚓”声。
要不是季节更替,蟋蟀的演唱便是午夜循环场。可是秋天来了,草木谢幕,演唱会也要谢幕。于是,更多的虫子抚弄各种琴瑟,加入蟋蟀的闭幕演出。那些虫子本来都是附近的独立音乐人。当它们预感到演出接近尾声,纷纷调整节奏,让自己的音响汇入更大的旋律。
这是燃烧,更是爆发。绝唱,终成合唱。
大早上,邻居家的枣红马就嘶鸣着跑出院子,车上的农具叮叮当当,议论着大地的收成。
我扔了作业本,推开门跑出去。金灿灿的颜色都染上门口的大杨树了。
我往树下一站,凉气“唰”的一下把我定住了。
一場霜下来,园子一片白。
秋草的颜色更加艳了。虫子们却懒惰下来,终于了无声息。
一切都停下来了。
我心里明白,它们都在。冬天,对于万事万物来说是一次简化。季节更替,它们进入下一个生命轮回。
摘自《大自然的邀请函·想念虫子和草》青岛出版社,2019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