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涛
男孩和九月之间多了一根绳子。
男孩叫尼古拉。本来,尼古拉和九月之间不需要绳子,可是河对岸的男孩吹出的笛声,让九月很激动,九月回去之后持续躁动不安。第二天,尼古拉为九月准备了一个漂亮的脖套。据说跟对手拼杀时,脖套是一副铠甲,能令对手咬不到脖子,连野狼也奈何不了。
九月不知道这是一个阴谋,乖乖接受了这副漂亮的铠甲。铠甲套在它脖子上以后,九月才发现尼古拉手里还握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儿连着脖套。九月什么都明白了,低下头,显得不悦。
“你让我不放心。戴上这个,咱们俩的关系能牢固一些。”尼古拉说。
九月摇摇尾巴,表示理解,内心却充满屈辱。作为狗,最悲哀的事情就是脖子上多了一根绳子。
“小弟,你别难过。这个院子里只有你我兄弟俩,你不能再离开我……”尼古拉继续解释。
九月不语。它好像能懂尼古拉的意思,他需要它。他一个人住在木刻楞里,隔几个月会收到一次姑妈从莫斯科寄来的钱。其他时间他就是一个人在家,烤列巴,写作业,睡觉。尼古拉跟小满不一样,尼古拉是个规规矩矩的男孩,唯一的业余爱好就是望着他与父母的合影发呆。
照片是前年在杜库林哥拉山公路上拍的,背景是茂盛的森林,他站在父母中间,手里举着他们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一个金属的坦克模型。拍照之后一個小时,他们身后的拉达汽车冲出公路,把他们送进了幽深的山谷。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里躺了三天。医生把他从死神手里抢了回来,却把他的父母留在了那里。当然,那个坦克模型也不见了。
“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不用绳子牵你,还是你在我前面走,跟从前一样。”尼古拉继续向九月让步。
九月似乎懂了尼古拉的意思,摇摇尾巴,接下来,它开始执行尼古拉的话。
九月牵着尼古拉去院子里转了三圈,尼古拉放下作业本乖乖跟着。九月牵着尼古拉出了院子穿过农庄,尼古拉乖乖跟着。一路上,九月还跟几条熟悉的狗打了招呼。快要走到农庄口的时候,那条大河露了出来,对岸的中国小镇静静地守着河堤。尼吉拉停住脚步,手里的绳子马上绷紧了。九月回头看看他,他马上跟上几步。他知道它还惦记着河对岸的男孩。可是,九月却转头回来了。九月没打算去那里,它就想考验尼古拉够不够乖,还听不听它的话。
晚上,尼古拉充满歉意,把绳子拴在门斗旁的松木柱子上。
“小弟,我怕你一时糊涂跑回对岸。你也知道,我比那家伙对你好。那天你水淋淋地站在我面前,腿也受伤了,我就知道那家伙对你不够好。”尼古拉一边把绳子系死,一边安慰九月。
九月没表态,不声不响地趴在门斗旁的狗窝里。
尼古拉学习到深夜,他在为最近的一场知识竞赛做准备。他写字的声音,翻书包的动作,都在九月的掌握之中。
他不睡,九月就不睡。
九月探出头,看见满天星光。九月真想再去一次,在星星中间奔跑、嬉戏。一想到这个,九月便痴迷在那样的情境里。九月从来不怀疑这种玩法的可行性,它只是需要做个决定——明天出发,还是后天出发。当然要带着尼古拉,或者干脆把小满也带上,这么大的男孩没有不愿意去天上疯跑的吧。不过它担心尼古拉与小满在一起会打架,那样的话,星星们一定会散开。它看出来了,那些星星喜欢安静,喜欢彼此保持距离,不过于亲密,也从来不会疏远。
它的计划在河对岸时就遭到过同类的嘲笑,九月被认定为史上最不切实际的狗。昨天它跟农庄里的其他狗交流,也惨遭质疑。它们一致认为,凭一条狗的能力不可能,目前连航天局也不能游刃有余地实现。作为一条普普通通的狗,在附近的林子里奔跑、嬉戏,这才是本分,到星星中间去玩,不现实,绝对不现实。然而九月却坚信不疑,一次次计划着自己的星际旅行。
它拿品格担保,上半年它去过一次。那是一次完美的奔跑,很轻很快,几乎就是飞翔。
九月不明白,那次旅行其实是一个梦。九月分不清梦与现实,这是狗与人的最大区别。其实人在很小的时候也分不清梦与现实,长大以后才懂得,什么是梦,什么是现实。梦见就梦见,不能当真,当真就是傻瓜。现实,要实实在在去接受,不接受也是傻瓜。人,最怕的就是成为傻瓜。
九月却不怕。
九月像傻瓜一样望着星空,九月的夜空,月白风轻,星河灿烂。这时空中传来几声笛音。有一瞬间,九月误以为是某颗星星发出的声音,那当然是一个邀请。九月还有理智,它抖抖耳朵再次确认了一下。很遗憾,声音来自大地,河对岸。小满又用桦树皮吹笛子给它听呢。这个笛声是小满与它之间的暗号。小满只要一吹桦树皮,那就是他需要它了,它会立刻飞奔到他跟前。
也就是说,小满需要它了。九月一下子站起来,绳子立马绷紧,像一只有力的手拉着它。
九月望着河岸的方向,侧耳细听,对岸再没有动静。小满没有别的意思,他只不过在提醒九月,别忘记这个暗号,别忘记他。他要时不时吹上几声,带九月一起重温他俩之间的感情。
九月明白,小满一定后悔自己的行径了。前些天他的态度太恶劣,它的腿伤到现在还没有完全康复呢。邻居老兽医的医术好像一般,不像人们夸奖的那样高明。
九月打定主意,第二天就牵着尼古拉去河边看看小满。
去河边,尼古拉有些犹豫,他宁可被九月牵着在院子里走上一百圈。可是,尼古拉还是跟着九月走向河边。秋天的草木散发出浓郁的香气。艾蒿的香气有一种特异功能,能让人想起过去的事情,尼古拉每次蹚过那片艾蒿,心头都会漾起一阵感伤。
尼古拉叹口气说:“我只有小弟你这一个亲人了……”
九月没注意尼古拉的心情,把绳子绷得紧紧的,把尼古拉拖进惆怅的境地。
一队士兵例行巡逻,恰好经过这片林子,九月停下来给他们让路。士兵们都认识九月,朝九月伸出大拇指表示敬意。九月在边防哨所很有名。他们都知道,它就是传说中那条咬死了一条狼的狗。它身受重伤,掩护了小主人。
九月把尼古拉拖到河边。它的腿伤基本痊愈了,走路又快又稳,绳子绷得溜直。
九月蹲下来,望着对岸。对岸的小镇沿河边铺开,房屋亲密地挨在一起,从中间挤出来一道缝,形成细长细长的小路,把河边和村落连在一起。从那条小路进去,跑上几十步就是小满家。现在,那里的人们正在准备晚饭,一缕缕炊烟飘浮在小镇上空,小镇显得有些不真实了。
河边空荡荡的。平时会有几个男孩在那儿朝河里抛石子儿,或者追追打打,现在连一个人影都没有,自然也没有小满的影子。这个时候,小满正背对河岸在屋顶专心写作业呢。
尼古拉笑了,九月惆怅了。
尼古拉想在河边多待一会儿。对岸的小镇比这边的农庄大,镇里的男孩跟从前的他一样喜欢奔跑,喜欢追打。他很好奇,很想趁两边的哨兵不注意的时候跑过去玩玩。他知道这么干就叫越境,违法。不过,他很想试试。最近,这个想法更加强烈,他想跟对岸的男孩谈谈,谈谈九月的事情。尼古拉会说几句中文,比如“你好”“谢谢”“非常棒”之类的。尼古拉还没有意识到,谈论九月,只会这些词是不够用的,他必须能讲完一个曲折的故事才行。不过要游过这条河很难,他怀疑自己的水平。他也沒有船。他寄希望于冬天。冬天河水结冰,只要不顾后果,一口气就能跑过去。
九月和尼古拉各怀心事,望向空荡荡的河堤和烟雾蒙蒙的小镇。
九月发出几声轻微的吼叫,抬起头,这是它焦急的表现。它也没有别的打算,看小满一眼,不摇尾巴,不跳跃,之后便回农庄。可是河边一个人都没有,对岸的人们都在吃晚饭。
小码头上也没人。平时船主会坐在码头上听收音机,现在他心情不爽,在码头上蹲着。天凉下来,南方的游客都去五大连池玩,这里的旅游进入淡季,汽艇的生意也跟着进入淡季。他从衣兜里抽出一根烟闻闻,又塞了回去。他是镇里的防火组成员,不能带头犯规。他很无聊,呆呆地望着对岸山崖上的哨所。
船主现身,九月兴奋坏了,朝船主叫了两声,毕竟这是一个熟人。可是船主既没看见九月,也没听见它的叫声。九月感到索然无味,决定离开河边。尼古拉却意犹未尽,朝船主挥手,希望引起对岸这个中国人的注意。九月只好重新蹲下,由着尼古拉做那些毫无意义的沟通。还好,船主终于注意到对岸的这个俄罗斯男孩。他的心情很坏,懒懒地跟男孩摆摆手,继续望着对岸的山崖。
船主挥手,鼓励了尼古拉的热情。尼古拉拾起一个石子儿朝河面投过去。石子儿还没到河心就落了下去,接着却滚出四个水漂儿。尼古拉朝对岸呼喊了几声。船主没有心情参与这个游戏。
九月已经如坐针毡。这时,一个男孩在路口探了一下头,又缩了回去。九月认出来了,那个家伙是立秋,一个厚道的男孩,不过很倔,跟小满的关系时好时坏。立秋的闪现,让九月的情绪又稳定了一会儿。尼古拉还在用石子儿打水漂儿。船主终于来了兴致,站在船头抛出一个石子儿,然后沮丧地朝对岸摇了摇头。他输了。
尼古拉高兴得跳了起来,对九月说:“我是冠军!国际比赛的冠军!你承认吗?”
尼古拉少有的快乐,九月当然捧场,朝他摇摇尾巴。其实,九月的心情非常焦虑,远没有尼古拉快活。
立秋消失几分钟后,另外一个男孩朝河边飞奔而来。
九月跳起来,险些从尼古拉手中挣脱开来。
小满出现了。
小满朝九月挥手:“九月!九月!”
小满很快便发现九月和那个男孩之间有一根绳子,九月和他互相牵扯,非常别扭。
“太过分了!你绑九月,经过谁同意了?!”小满愤怒地喊道。
可是小满的喊声被风吹散一些,被河水吸收一些,传到对岸时只剩下轻声细语,愤怒的质问变成没有底气的询问。
小满闭上嘴巴,瞪着九月身边的男孩。最初,小满对那个男孩的印象并不算坏。九月在他身边出现,与他配合默契,小满也只是心里不太好受罢了。现在,他给九月加了一根绳子,就十分可恶了。小满想:九月,我打伤你的腿,疼几天就好了;可脖子上拴了绳子,不光脖子疼,你的心也疼吧?狗的脖子上出现一根绳子,这是狗的屈辱。九月,你选错主人了。
小满望着对岸的九月,浮想联翩。
九月朝小满用力地摇着尾巴,都要把尾巴摇断了。尼古拉拍拍它,提醒它爱惜自己的尾巴,别太用力,免得骨折。
小满的出现,把尼古拉的情绪彻底带进谷底,刚刚获得国际冠军的兴奋消失得精光。对岸的中国男孩对九月很有影响力,这还不算,他似乎还在叫板,是个不服输的家伙。
尼古拉学会的几个中国词现在都用不上,他既不想说“你好”,也不能说“谢谢”。尼古拉突然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他又朝河心抛去一个石子儿,这一次竟然打出八个水漂儿。八个水漂儿,不少的数目了。他有信心赢得这一局。
尼古拉得意地望着小满,举了举手中的石子儿。小满此刻正在吹桦树皮,根本没注意到尼古拉的举动;九月的注意力在小满身上,也没看见尼古拉的精彩表演。尼古拉的成就感顿时打了对折。
船主说话了:“小满小满,对岸的那个小子跟你比赛呢!”
小满这才注意到尼古拉的举动。尼古拉再次朝对岸举起石子儿,刚才的八个水漂儿是他这些天最好的成绩。
船主又说:“你不打算迎战吗?刚才我输得挺惨。他这回打出八个,不好赢。”
“不就是八个吗?你没见过世面吧?我打个更多的……”小满很想跟他对决一次,借机教训教训他。
小满选了一个扁平的石子儿,这样的石子儿最容易打出水漂儿。小满先做了几个伸展动作,然后突然一侧身,“嗖——”石子儿贴近水面飞了出去,一阵活泼的跳跃,在水面上留下一串漂亮的水漂儿。
船主站起来,使劲给小满鼓掌。
小满盯着水漂儿数了一下,居然才六个。小满很不情愿地朝对岸摆摆手。尼古拉跳起来,嘴里嘟囔着:“一比零!”
九月蹲着没动,静观比赛。它了解这两个男孩的水平,今天的比赛难分胜负。
船主很意外:“准备动作弄得太过,花架子,影响实际成绩。”船主给小满总结道。他把自己当成一个教练了。
小满不服,朝对岸的男孩举起手,示意他再抛一次。
尼古拉选了一个石子儿,朝水面瞄了瞄,抛了出去。他的动作比小满朴实,没有摆出特别的造型。他注重实际成绩。随后,尼古拉朝对岸举起一个巴掌,五个。这一局发挥得不好,比上一局少了三个。尼古拉另一只手里牵着绳子,影响成绩。
小满吸取上一局的教训,又选一个扁平的石子儿,弯下腰,尽量让石子儿的飞行轨迹与水面水平才能飞得更远,打出更多水漂儿。石子儿如一个会轻功的小侠客,在水面上飞奔。七个!小满兴奋得跳起来。不过,小满的目标是打出九个,把第一局也赢回来。
一比一,平局。
船主笑了,小满的水平也算发挥出来了。九月摇着尾巴,向小满祝贺。尼古拉赢的时候没有得到九月的祝贺,他看在眼里,很难过。
尼古拉和小满正在为第三局做准备,立秋气喘吁吁地赶上来了。刚才他追赶小满,还没到河边就被妈妈喊回去吃饭。立秋跟妈妈走了一半,突然一转身又朝河边跑去。妈妈无奈地望着儿子的背影,这孩子最近不好管了。
立秋跑到小满跟前告诉小满一个坏消息:“你的作业本让大风刮跑了……”
小满却不想收手,朝对岸喊道:“繼续!继续!”
尼古拉却突然不想比下去了。
尼古拉顿了顿绳子,示意九月离开。这一次,是尼古拉牵着九月离开河边的。九月没反对,刚才它确实冷落尼古拉了。九月离开的时候没回头看小满,这让小满很难过。
立秋说:“不就是一条狗吗?你还有我呢!”
小满说:“你害过我,九月没害过我。你还敢跟九月比?”
立秋说:“你先害我的,你别忘了。”
小满说:“对,咱俩的恩怨扯平了。九月现在像个罪犯,被那个家伙牵着走,不难受吗?他以为自己是谁呀,敢把九月拴起来?我得采取行动!”
立秋说:“我跟着你干。”
小满说:“我干什么,你都敢跟着吗?”
立秋犹豫了一下:“你、你都打算干啥?”
小满说:“把九月救出来!它不能在俄罗斯待下去了。”
立秋的嗓子突然沙哑了,咳了两声,说:“有的事,我得问问我妈……”
小满说:“有时候来不及问你妈。你妈不跟咱一起行动,你怎么随时问你妈?”
立秋说:“那就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