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君心
我爷爷是电影院售票员,曾经小城里唯一一家电影院的售票、检票都归他管。
这家电影院离我家不远,据说是爸妈在我这么大的时候就已经建成了,是小城的建筑里数一数二的老前辈。
我看这家电影院,怎么看都觉得它是一位老爷爷或者老奶奶。它有两层楼高,粗糙泛黄的大理石墙,漆成大红色的木门、木窗早都褪色剥落了,活像我爷爷脸上的斑痕。门边还竖着一块小黑板,上边是爷爷用粉笔写的字——
电影票价:
成人30元
儿童15元
从木门探身进去,总共只有一个放映厅。
即使在暑假里天气最热的时候,里头也是凉丝丝的,一股子从墙壁里散发出来的味道直冲鼻尖,让人感觉像钻进了地底下。从灰白的大屏幕到入口处,是一排排硬邦邦的木头座椅,扳开底座坐上去,总要发出响亮的“嘎吱嘎吱”声。
电影票是专门印制的,一张一张地盖过章,以防有人用自己做的票冒充。但每隔几天,在爷爷收回来的电影票里,总会夹着几片山茶树叶。
爷爷说,这是山里的动物为了看电影,把树叶变成了电影票。到了晚上,法术失效了,树叶就会变回原样。
我们这座小城在山里,有动物变成人的模样来看电影,一点儿都不奇怪。
爷爷教过我怎样辨认动物变成的人——通常它们都会粗心地保留一些原有的相貌特征,比如狐狸变成的人眼角会微微上挑,兔子会有一口难看的大板牙,鹿的耳朵、鼻子都尖尖的……一旦发现可能是动物变成的人,就要想办法让它们打喷嚏。
“一打喷嚏,法术就会露馅儿。”爷爷说。
有一回,他在检票的时候发现一个男孩不太对劲,他假装清扫门楣,作势挥了挥手上的鸡毛掸子,引得男孩打出了一个喷嚏。
“阿嚏——”,它抖出了一条蓬松的大尾巴,再“阿嚏——”,它尖尖的耳朵也露了出来,原来是一只小狐狸。暴露了真身,它就只能灰溜溜地跑掉了。
爷爷的眼很尖,不止一次抓到过混在人群里的动物,但还是拿那些法术更高强的动物没办法,混在电影票里的山茶树叶就是最好的证明。
动物来看电影,我觉得好玩儿,爷爷却从不这样想。
“动物和人坐在一起,那像什么话嘛!”
他总是这样说,把来看电影的动物通通视作“天敌”,觉得只要混进去一只,就免不了会给他添麻烦。
一次,一只松鼠看喜剧笑得太厉害,居然“嘭”的一声变回了原形,差点儿没把邻座的女士吓得昏过去;还有一次,一部文艺片让一头野猪在座位上打起了瞌睡,它的呼噜声快把天花板震碎了,气得爷爷揪掉了一半胡子。
为了杜绝这样的情况再出现,最好的办法就是阻止任何一只动物混进电影院。爷爷向来是说一不二的,在这件事情上态度更是坚决。
我们都觉得爷爷这个人有点儿倔,有点儿轴。明明现在来老电影院看电影的人越来越少了,能有一些动物来捧场,有什么不好?
说实话,老电影院能坚持到今天已经非常了不起了,虽然它也更换过几轮仪器设备,偶尔也会紧跟潮流放映最新的大片,但影片只有2D的,木椅子坐起来也不舒服,基本上只有附近的小学组织学生来看电影时,才会恢复一点儿生气。
所以,当新电影院开张的时候,我们都以为老电影院剩下的日子不多了。
新电影院开在小城的另一头儿,听说里面有好几个放映厅,还引进了3D技术,听得我心里也痒痒的。我早就想看看3D电影究竟是什么样的了,真能让人觉得仿佛走进画面里,和主人公一起上天入地吗?
但我一直都没敢去,因为有爷爷在背后盯着呢。
老电影院越发显得空落落的了,来看电影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爷爷不可能毫无察觉。最近几天晚饭后,他总要拉着我说一说老电影院旧日的“辉煌”。
他说,老电影院里也曾挤挤挨挨坐满了人。看一次电影对小城的人来说就像过节一样,有时候排队一两个小时也不一定能买上票。观众席的座位不够,有人就从自己家里带椅子来摆在过道上。
那时候,电影院里不止有观众,还有卖零食、汽水的小贩。他们把箱子挂在胸前,沿着过道来来回回地叫卖、推销,电影一开场,准会坐在过道的最前边,看电影看得出了神,连东西都忘了卖。
我想象着那时的场景,莫名地有点儿想亲眼看一看。
然而很快,最令爷爷担忧的消息传来了——下周,市里将派调查员来查看老电影院的经营现状,如果不达标,就将拆除或改造。
很显然,等待老电影院的结局只有一个。
爸爸妈妈都松了一口气。他们认为以爷爷的年龄早该退休了,是他自己执意要留在岗位上。因为,如果他不干了,可能就不再有人愿意守着老电影院了。他舍不得这个陪伴了他大半生的老朋友,舍不得这个老朋友带给他的那些快活的日子。
调查员来的前几天,爷爷的忧心全写在了脸上,连话也说得少了。
我知道他没少动员邻居们在这一天去看电影,也让我在学校里多宣传宣传,甚至可以请同学们去看电影。
然而,卖出去的电影票依旧寥寥无几,可能连爷爷自己都已经放弃了希望。但调查员来的这一天,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老电影院门前居然排起了长队!
队伍里,我看见了眼角微微上挑的女士,一开口就露出大板牙的先生、太太,耳朵、鼻子都尖尖的一家三口,还有满脸络腮胡的壮汉,鼓泡眼的老爷爷……
爷爷和我一样看着他们,看得很专注,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观众席很快就坐满了,老座椅的“嘎吱嘎吱”声在一片喧闹声里欢快地此起彼伏。“……还是木头椅子好!”“这儿有多久没这么热闹过了?”“好怀念哪。”“我外婆说她小时候就在这儿看电影了。”“今天放什么片子?”“糖炒栗子!熱乎的糖炒栗子!”“卖葵花子喽……”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我甚至看到了一个胸前挂着箱子的小贩,灵活地穿梭在座位间,嘴里还不忘叫卖商品。爷爷的话变成真实的画面,生动地展现在我面前,如同时光倒流了一般。
电影开场了,是最新上映的一部喜剧片,卖零食的小贩果真坐在了第一排的过道上。
观众席上不时爆发出阵阵欢笑声,还有人夸张地吹起了口哨儿,每个人都看得很投入。我看到卖零食的小贩有一次笑得前仰后合,竟抖出了一条猴子尾巴,又急急忙忙地收回去了,幸好没让调查员看见。
我真没想到,原来山里的动物们都和爷爷一样喜爱着老电影院。
调查员对老电影院的经营情况很满意,也就是说,至少在一段时间内,老电影院都不会有被拆除或改造的危险了。
这天晚上,爷爷收回来的一沓电影票里,一半以上都变成了山茶树叶,还有好几片枫树叶、杨树叶,几根松针,几颗栗子,几朵蘑菇。
第二天,我看到爷爷在电影院门口的小黑板上多添了一行字。
现在,小黑板上是这样写的——
电影票价:
成人30元
儿童15元
或山茶树叶1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