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看他多狡猾,”琼斯先生对苏理安夫人说,眼睛望着阿布杜拉,“他知道敌不过皮埃尔,所以就装死!”
“我把这叫做懦弱,”苏理安夫人说,“我们欧洲人就不是这样。谁来逗我,即使不还手,也可以讲几句道理。阿拉伯人只会在暗地里捣鬼,当面讲理的勇气是没有的。”
“因此他们就需要我们来替他们维护正义,替他们保持公理。”琼斯先生说,好像他就是阿拉伯人的统治者似的。
接着他就吸了一口茶,叹了一口气。最后他沉思起来。看样子他似乎觉得作为一个“欧洲人”,对有色人种在道义上负有一个担子,而这个担子非常重,重得使人扛不起来。(当然这里所谓的“欧洲人”是指寄生在殖民地和落后国家人民身上的“白种人”。)
苏理安夫人也叹了一口气,好像她是非常同情琼斯先生的心境似的;但是她没有沉思就拿起一块雪白的奶油点心,两口就吃完了,接着她又叹了一口气,这次叹气的性质不明,大概因为肚皮快要填满了,感到非常舒适的缘故吧。
那位“聪明”的小学生皮埃尔,看到他头一次挑衅没有引起反应,心里感到很不痛快。他回到他爸爸“总督”先生的身旁来,喝了一杯牛奶,吃了两块三明治,越想越不够味儿。于是他又蹑手蹑脚地走到阿布杜拉后面,拉开阿布杜拉小裤权的松紧带,使劲地在这个小仆人的屁股上拧了一下。阿布杜拉本能地捏紧了拳头,用力地向后一挥,但皮埃尔已经跑远了。阿布杜拉虽然略微喘过一口气来,但仍然感到疲劳——而且非常饥饿。所以他仍旧没有站起来,只是狠狠地把这位顽皮的少爷盯了一眼,松开了拳头,坐着不动。
琼斯先生作为皮埃尔的教师,看到这种恶作剧,似乎颇为得意,但又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因为大家都保持沉默,不发表意见。连皮埃尔本人也站在一边,感到有点儿没趣。在这种场合下,琼斯先生觉得他应该说几句话,打破这种沉寂。
“这就是阿拉伯人的本质,”他说,意思是指阿布杜拉,“他本来是想打人的,但是看看对象的来历不简单,又有我们这些欧洲人在场,他就把手缩回去了。他知道,动皮埃尔一根毫毛都不是好玩的。”
他在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特别提高了嗓子,希望皮埃尔的父亲能够听得见。果然不错,这次“总督”先生听见了。他终止了和那位胖妇人的谈话,掉过头,把注意力投到苏理安夫人的桌子上。苏理安夫人看到自己朋友的意见引起这样的重视,她谈话的兴致自然也就大大地提高了。
“阿布杜拉这个孩子确实不老实,”苏理安大人对琼斯先生说,但是眼睛却在斜斜地观看“总督”先生的颜色,“不要看他年纪小,没有人在旁边的时候,他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你叫他去买东西,他就要虚报价钱,你叫他看门,他就要搜你的柜子。只要他认为值钱的东西,他总要想办法偷走。”
琼斯先生摇了摇头,又深深地叹一口气。他当过牧师,有一种善于即席表演的本领。他做出过去他在教堂里讲道时那种悲天悯人的神情,表示他同情苏理安夫人的境遇,同时也怜悯阿布杜拉这个异教徒的邪恶。”
“我真是为您担忧!”他像一个亲人似的用一种关切的口吻对苏理安夫人说,“这样下去,您的脆弱的健康情况怎么受得了?依我看来,倒还不如叫他走,另雇一个人,像他这样的人多的是。”
“你说得真轻松!”苏理安夫人用一种感伤的声音说,好像她脆弱的健康情况已经受到了损害似的。“对,像他这样的仆人多的是,但是他们每人的品质都是一模一样,没有一个好的!”
隔壁桌上的“总督”先生听到最后这句话的时候,不禁用手在桌上轻轻地拍了一下,似乎是叫绝的样子。他重视苏理安夫人的这个关于阿拉伯人的结论。他认为这个结论是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真理。他一时压不住自己内心的冲动,也顾不得一般礼节,就扔开他同桌的那位胖妇人,把椅子拖过来,参加苏理安夫人和琼斯先生的对话。那位胖妇人也乐得清闲。她为自己换了一杯热茶,把自己面前一块洁白的奶油糕端详了一会儿,正在盘算怎样去享受它。
“你刚才说的那段话可以说是总结了我半生的经验,”“总督”先生说,同时用一种赞叹的眼光望着苏理安夫人,“我在阿尔及利亚的时候,先后雇过不下二十多个佣人。没有一个不偷东西!”
“可不是!而且他们偷了东西还死也不承认呢!”苏理安夫人面对着“总督”先生,谈话的兴致更浓厚起来。于是她拉开话匣子,滔滔不绝地叙述一件伤心的事情:“前不久,亨利从波赛带回一件生日的礼物给我,那是一条精致的项链。这是他在一个阿拉伯人开的有两百年历史的银匠铺里定做的——制作过程整整花了一个月的工夫!阿拉伯人的某些手工艺品我们欧洲人可是赶不上——这点我们得承认。那些链圈细得像头发丝一样。戴在颈上普通的肉眼是看不见的。只有在霓虹灯或太阳光的照耀下,它才发出一道晶莹的光圈。使戴它的人显得圣洁,显得高雅!细心的亨利,他无时无刻不在为我动脑筋。只有他才能为我想出这样一件礼物来。您可以想象得到,我是多么爱它!这不仅是由于它本身的美,而是由于它的美里藏着亨利的一颗更美的心。我只有出外作客时才戴它一下,一回到家我就把它收起来。有一天我刚一回家就接到亨利从波赛打来的长途电话,我顺手把项链摘下来,放在客厅的一个玻璃盘子上。后来我因为思考电话里讲的事情就把项链忘了。您知道结果怎样?”
说到这里,苏理安夫人好像是要故意制造一种紧张气氛似的,忽然顿住了。琼斯先生果然紧张起来。他脸上那副悲天悯人的表情一绷紧就变成了一副哭丧相。
“结果怎样?结果怎样?”他迫不及待地问。
“还会怎么样呢?”苏理安夫人说,“项链不见了。亨利不在家的时候,我的客厅里只有几个亲近的欧洲朋友来过。除此之外,就只有阿布杜拉偶尔进来听听使唤了。他的手脚素来就不干净。见了这样的好东西他还能放过去?所以一定是他偷走了。但他死也不承认。他偷这件东西无非是想拿去卖几个钱罢了。我答应给他钱,他也不接受。他倒反问我一句:‘为什么我无缘无故要接受您的钱呢?’你看他刁不刁?他还要装正经人,真把我气死了!”
琼斯先生松了一口气,觉得故事总算有了一个结局。
不过“总督”先生的心里却烧起了一股无名的怒火,他的脸涨得通红。
“这就是阿拉伯人的本质!”他义愤填膺地说,“他们没有一个可靠的人!他们还要闹什么民族独立!如果他们真的独立了,天下可真不知要搅成个什么样子!他们在我们的手上真是个大负担。除了我们,世界上还有什么人愿意承担这个重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