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走了一会,天亮了。夏天早晨的一种最先歌唱的鸟儿,愉快地唱了起来。我和小荣最最喜欢这种鸟儿,就是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我们给它起名叫“黎明乌”。
太阳,在我们背后,在很远很远的东天边,升上来,是一个火红的大圆球,给我们每人照出一个长长的影子,看这个影子,我们比最高的男人还高哩。小荣迈着很大的步,一心想踩住自己的影子。
来到下一个交通站,家家正做早饭。小荣极熟悉的把我领进了一个小院子。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大娘从北上房迎出来:“唉哟我那孩!怎么就你自己来啦,你爹就那么忙?”小荣立刻眼圈红了,可是她紧紧的闭着小嘴儿,一句话也不说。就像到了她自己的家一样,把我领到炕上坐下,她却帮着大娘抱柴,点火做饭。
大娘不会说客气话,赶紧铺开被子,帮我脱了鞋,小心的把文件包接过去。我嘱咐她:“这是重要文件,可别耽误了,快送走。”她笑着说:“我知道,我都知道。”我高兴她不把我当小孩子看待,用跟大同志说话的口气,没等我问,她就自我介绍了:“我家姓张,没有白吃饭的人,儿子在游击队,老头子是交通员,我和媳妇算是招待员,六岁的小孙子是勤务员,他知道给同志们端水,拿筷子,工作可积极呢。”说着,她自己哈哈地笑起来。看见小荣,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正像赵科长跟我开玩笑时说的:“歪把机关枪卡壳了。”大娘也不抬头,只管一面烧火一面说:“这么大远的路,你爹不来,又叫你自己来,真能放得下心。你爹前几天脚上长了个疮,好了没有?还有你娘,工作忙的很,眼睛熬夜熬得红赤赤的,我买到了一瓶眼药,你拿回去吧。”她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大串,好像并不是为了叫人答腔。小荣使劲咬着嘴唇,为了不叫自己听见大娘的话,故意把筷子和碗刷得哗哗响。突然哗啦一声,两个碗掉到地下摔碎了。小荣哭了。我从来没听见她这么哭过。
大娘急忙把她抱在怀里说:“打两个碗算得了什么,难道我还会因为这个埋怨你吗?可不会。你是一个天下难找的好闺女。你不要以为这不是自己的家,你爹每次来都给我带点吃的,他自己却不舍得吃,咱比一家人还亲。你爹娘也不会因为这两个碗骂你,快别哭啦。”听了这些话,小荣哭得更痛了。不用再说,我已经完全明白,小荣的爹娘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我把脸蒙在手里,也偷偷地哭起来。大娘惊奇地问:“是出了什么岔子吗?”她急忙扳起了小荣的脸,仔细地左看看,右看看。这时候我也才看出来,小荣的眼窝都往里陷下去许多,显得更大了,脸上的红色也没有了,下巴更加尖尖的突出来,小辫乱哄哄地散在脖子上。看着看着,大娘也像是猜着了似的哭了。
第二天早晨,小荣要跟我一块到地委会去,她满含着眼泪说:“小王哥哥,带着我吧,我没有家啦。”我立刻答应了她。大娘可不干:“你还小哩!等大了再去,就在我家住着吧,我正没个闺女。”说着,她又掉泪了。小荣委屈地说:“小王家三口人都抗战,俺家一个抗战的也没有了,他才比我大三岁,他能干的事,我也能干。”
大娘硬是不叫她走,说她太小,没有人照管,小荣扑在她怀里,喊了一声“娘”,半天才说出:“你放心,我自己能照管自己。我四岁就会自己洗脸,五岁会穿衣裳,六岁会梳头,会叠被。我到了那里,不会的,都能学会,我一定听话,不淘气。”大娘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了,急忙包了几个菜园子,给我们路上吃。又很费力地找出一块白洋布手绢,给了小荣说:“孩子,咱穷,没什么东西给你拿。”
临走,她送出我们四五里路,难舍地抚摸着小荣的头说:“去吧孩子,我知道,你一定会长成一个好闺女。”
四我们更亲近了
已经半夜了,我们还没有来到地委会。真讨厌,大雨一点也不客气地下开了。我拉着小荣,她也想尽力走在前边,拉着我。呼哧小荣滑倒了,叭拉我又仰脸倒在泥里,我大声喊着:“唉哟坏了!我的屁股摔成两半了。”喜得小荣哈哈笑,笑着笑着又摔了一跤。
一看见我们住的大门口,我的腿酸得再也拔不动了。我的心也沉下去了。我没有经过上级允许,就领来了小荣,现在正是精兵简政的时候,环境又艰苦,赵科长如果不收怎么办呢?我跟赵科长在一块二年了,他像父亲一样地疼爱我,整天跟我有说有笑,用脑子用累了的时候就说:“伙计,来,咱们干一场。”于是我俩就摔筋斗、打拳,他简直把我锻炼成了铁蛋蛋了。可是,如果他认为不对的事,你就是说破了嘴,他也不赞成。我为小荣担心,如果他真不收,那可怎么办?
我用铁丝拨开门,对小荣说:“你在这里等一会,我先去说好了你再进来。”小荣没有答腔,一下子坐在门洞里了。
每次都是这样,我不回来,赵科长就不睡觉,他说睡也睡不着,总是在看书、写字,等我。今夜,他屋里还是点着灯。我从门缝里往里一瞧,他正愣愣地听着窗外的雨声,焦急地走来走去。我哗啦推开了门,他突然扭过头来:“唉呀!我的小家伙,可把我急坏了,为什么,为什么晚回来了一天?叫雨淋坏了吧?”他急忙来给我脱湿衣服。我本来想好了一大堆话,不知怎么搞的,我一句也不会说了。磕磕巴巴的:“我,我不要紧,淋惯啦。她,她的爹娘叫鬼子害了,她饿得又黄又瘦,又叫雨淋了这一场,快,快叫她进来吧。”赵科长惊奇地睁大了眼睛:“你说谁?在哪?”“就是交通站李大娘的闺女小荣。在大门洞”我的话还没落音,他就冒着雨跑出去。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他就把小荣领进来了。他气愤愤地瞪着我:“这么黑的天,外边下着大雨,你为什么把她一个人留在门洞里?”我委屈地说:“怕你不收留她。”科长说了声:“你呀!你真是个傻瓜蛋。”眼圈就红了。
从此,小荣就跟我们一起住下来。赵科长说她是烈士子女,年龄又小,要好好照顾她,有机会送她到太行山根据地去念书。
我每天还是照常送信,送文件,送来来往往的同志。小荣可不干了,小嘴撅得可以拴住一头小毛驴儿。她因为自己不做工作,显得很不高兴。赵科长整天跟她讲,等她大了再工作,她就说:“等什么,小王现在干的工作,我都能干,不信你试试看。”
有一次,赵科长又叫我到三十里路外的一个村去送信。走到半路,我无意中发现小荣跟在后面。我又气又喜,叫她回去,她不听。只得一块去。天还不黑,我们回到了家,小荣把收条往桌上一放,一句话也不说,大眼睛挑战似的看着赵科长。从此,她就被批准跟我一块出去工作了。
小荣的爹娘被捕以后,我们在离她家三里外的冯村,又建立起新的交通站,我和小荣的主要任务就是跑这个站。从地委会到这个村,七十多里,中间经过数不完的鬼子炮楼、封锁沟、汽车路。在这条艰苦的道路上,我有了一个伙伴。沿路每一个村庄的名字,这蓝天底下的每一棵树都深深刻在我们心上。我忘了的,她记得,她忘了的,我记得,不管夜再黑,风再大,我们永远不会迷失方向了。我这样想:等革命胜利的那一天,我俩的四只脚,就把这条路磨成水晶的了。如果鸟儿飞在天上,或者人们走在这条路上,都能照出一个好看的影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