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为自己唱一首安眠曲——《钢琴课》影评观后感
哑女出场时,双手蒙面,从指缝看人间,以童声告白:“你听到的不是我口里的声音,而是我心里的声音。”
这是一个没有长大,或拒绝长大的女人,对世界充满着畏惧和不确定的想象。
从美国远嫁新西兰时,她这样描述素未谋面的丈夫:“丈夫写作,他说,神爱哑的东西,为什么我不能?他自比为神,真好!”
丈夫的“神”性就这样被推断,多么耽于理想,耽于崇拜!有感应的男人,应该像个英雄,把娇小的女人扛在肩上。
然而初见,“神”一样的丈夫将哑女心爱的钢琴遗弃在海滩上,他承认自己是凡夫俗子,承认跨不过泥泞的小路,承认给不出“明天再来”的承诺——有一笔物质的帐需要盘算。
物质、物欲、贪婪,越来越赤裸——当邻居贝因用80亩土地交换钢琴时,面对哑女的反对,斯图尔特居然呵斥,你应该为家庭作出牺牲!
“神”倒下了,瘫软如烂泥,被哑女艾达踩在脚下,从此,她看他的眼神,是幽深而冰冷的黑洞。
艾达将桌子想象成钢琴在弹奏,丈夫看见后对亲戚说:“她不止是哑,还可能神经有问题……我关心她,假以时日,她总会动情的。”亲戚说:“那当然,宠物和人还需要时间适应的,宠物也不会说话。”
两人中间,何止隔着一架钢琴,还隔着人与物的深沟巨壑、人与物的私人从属的垂直距离。人爱宠物,爱私有财产,然而,你能将对方看得与自己一样重要吗?你能将对方的感觉与愿望当做自己的一样来对待吗?爱在此已失去价值,这无关道德,丈夫缺失的,还有智慧、自制和同情,它们是美好人生的必备之物。
他还保持着性的“纯洁”,这首先是两个人的灵魂再无融合或拉近的可能,他的克制,恰恰使他怯弱、拘谨,而当他终于愤怒着想要占有她的时候,她只以那深黑的一瞥便击退了他,那个时刻的冷,是窒息的、杀人的,他可以听到她黑暗的语言,仿佛巫术。婚姻无法自然,便只能名存实亡。
艾达这样形容自己的哑:“我爸爸说这是一种黑暗技能,终有一天会毁了我。”女儿也说:“其实真相是,妈说大部分人说的是废话,听了也没意思。”哑,似乎成谜,成悬疑。
“所有人最后都要回归寂静,奇怪的是,我不认为自己很静,那是因为我弹琴。”六岁变哑,六岁弹琴,钢琴替代语言,音乐成为翅膀,艾达飞翔在自己的天空里,寂静、喧闹,黑暗、明亮,有一股激情隐秘、暗涌。
贝因带她来到海滩时,天地渺渺,钢琴遗世独立,伟岸沉静,仿佛等待中的情人,顷刻之间,心灵相拥,翩翩起舞,主题音乐响起,浪花翻卷,欢愉满天。
Michael Nyman的《The Heart Asks Pleasure First》,加上四个变奏曲,共五次出现在影片中,每一次都撩人心魄,仿佛激流奔突,灵魂出窍。王菲的《暗涌》借用了《The Promise》,作曲却成了陈辉阳。
钢琴课,是男人的阴谋与爱情,女人的理智与情感,音符是媒介,擦亮着情色,点燃着欲望。多少人质疑,不懂音乐不识字的贝因与艾达之间怎么可能有爱情?更有一派激进言辞,称高雅的艺术纡尊降贵,被赤裸裸的肉欲所玩弄。
在心理学的治疗领域里,白天感动于雪莱高尚的诗句,夜晚偷窥女仆换衣服,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这不是病,将两者割裂开来,以为理想之爱与性毫无关系,才是病。
有良好教养同时拥有强烈性冲动的女性,有可能对投缘还是性诱惑产生迷惑,有过性经验的女性则有能力区别。电影将这一爱欲课堂设置在出嫁前已有一个10岁女儿的艾达身上,而不是懵懂少女。在递进展开的欲望表现中,艾达的步步防范与步步妥协,贝因的渴而不饥、慕而不淫,张驰有度,“喜欢是放肆,爱就是克制”,一切恰到好处。艾达不在的时候,贝因全身赤裸,用内衣擦拭钢琴,这是无声胜有声的爱情语言,爱钢琴,就是爱艾达;看到艾达与丈夫看戏时拉着手,贝因决定退还钢琴、放弃艾达,这依然是尊重为先的爱的隐忍。相比斯图尔特的有知识而无智慧,贝因的智商与情商并不需要知识来装点。
表达爱情是一种罕见的艺术能力。钢琴,或者音乐,不论多么高雅,都是表达的介质和手段,而伴随精神之爱流淌的欲望是自然之大美,配得上任何方式的唯美表达。
社会风俗和制度决定了爱的情感表现的普遍程度。中国的传统文化反对一切的浓郁,性爱领域尤其如此,那些保持理智看到淫秽的道德高标者们,一生中有没有与爱侣放肆地爱过一场?答案只在个人心中,要么虚伪,要么可怜,而虚伪或可怜,却不能怪罪个人,它是社会的产物。
坍塌的“神”放弃了艾达,却剁去了她弹琴的手指。一个女人从一个婚姻的家庭走出来,众目睽睽之下走向另一个男人,这依然得益于她身处的社会环境,以及迥异于东方的文化氛围,多少中国人巴望着斯图尔特的一颗子弹送给贝因,送给艾达,大地才干净。
罗素以为,人的行为,只有两种动机,要么出于爱,要么出于恐惧。“哑”,是艾达恐惧世界、防御世界的武器,当她开始爱,开始说话,她便开始了另一种人生。
寂静的艾达爱起来是爆发的、舍命的,她是个性之人、天赋之人,天赋不可能独立于社会而拥有,否则便是死路一条。她由与世隔绝到打开自己,从无声走向有声——抛弃孤独之癖,个性才能实现完整。
来自海上,去自海上,钢琴先后两度被搬运的工人称作“棺材”,并最终被艾达葬于深海,这是钢琴的命运,也是艾达的命运。
她下意识地将脚套进绳索,随钢琴下潜,但意志让她选择了生命,她挣脱了,重生了。
“深海,那么静,像一首怪异的安眠曲……一种寂静在深海的深处,全然静止。”
学说话的艾达常常会想起海底深处属于自己的那一首安眠曲。
世界何其喧嚣,寂静为每个人所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