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侄女嫁往前旗一个叫牛三圪旦的村子了,前日我到她家去做了一回客。
虽然我在城里作了十七年小买卖的经历早已将此前二十多年务农的情景画面冲刷成班驳,开口话题锁定于门点位置进货渠道,但说起了要到乡下去眼前便立刻出现了弯曲的乡间小道,于是就会有牲口拉着车在上边得得地走,就会有荷锄持镰的乡亲在上边抹着汗走。及至到了那里看到的是四轮车拉着成车的玉米葵花轰轰地来回跑,看到男男女女骑着摩托车同样轰轰地来回跑,我仍然在留恋从前那个安静如诗的画面,似乎眼前的轰轰声在敲碎什么不该敲碎的东西。但是留恋是留不住什么的,何况,如果乡亲们知道我有如此想法,定会严词:安静的场面?只有不种地的人才这么想。削下来的葵花头掰下来的玉米棒堆在滩里拉不回来,水期在后边赶着,白明黑夜都忙不完。能顾得安静吗?这是收秋,和诗无关!
悠闲的字里行间,诗人总有空格关注农夫耕种的汗下黄土,而匆忙的株里行间,农夫却无空暇去留意诗人写作的纸上风云。
所以,我不敢把那个迂腐的想法说出来。
沿革了这么多年的社会变化,乡下人变化了许多仍然还是乡下人。淌水时限只有三天了,侄女婆家的长辈同辈还是来了好几个陪我吃午饭。啤酒白酒荤菜素菜加上大锅炖羊肉,一张方桌也是摆得满满的。最先落座的是侄女婿的八十多岁的爷爷,他说他就是“牛三圪旦”的牛三,六十年前他一根扁担担着前筐的家当和后筐的儿子一步步从河曲走到河套。而现在,这一桌子人全是他的“枝生”。
他的话题只限定在血脉的分流上,而我却分明看到了一个孤独的身影在飒飒野风中的荒原上挥镐,而且,一镐定终身。那幅历史的定格特写让我同时感到了的惨烈,那时候的牛三以人代牛以人代犋,如果说若干年后他终于可以鞭牛扶犁了,那他耕出的墒痕应该首先是自己额头上的条纹。
我想到,我们大中华的历史笔墨应该首先泼注在这些人的身上。
然而,历史的笔墨有时会和我们圈点一些尴尬的幽默,牛三的儿子们(包括当年后筐里的那个儿子)如今都种着一百多亩地,他的孙子——我的侄女婿竟种着二百三十亩地!我说:你是地主吧?牛三说:他比我当年见过的地主的地还“抗硬”哩。收秋以来雇着十几个短工,买馒头骑着摩托车驮着口袋去买,工资一天就发五六百,那时候的地主哪有他气派!
我看着侄女婿的脸问:真是这样吗?
虽然侄女婿年轻的脸很可能就是牛三六十年前的那张脸,但是这脸由于读了十二年的书便于朴实中多出了些文化的狡诘,他笑着把话岔开了去:姑,吃了饭你到屋后去走一走,那条小路是我家三代人踩出来的,直通甜菜地,地边还有一棵老柳树,树是我爷爷来河套那年栽的。我每天晚上都要去绕一圈才回来睡觉。你一定会喜欢那里。
我想象着,月亮地里一位年轻人沿着弯曲的小道走向那棵阅历了人间沧桑六十年的萧萧苍柳,那树,它是人文的;而年轻人——一个农民,他也是人文的。
※本文作者:陈慧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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