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包利民
一
少年时爱养鸽子，那时住平房，房顶也是平的，便建了许多鸽巢，插了一面小红旗。有一只灰色信鸽是自己飞来的，它是一只雌鸽，与其它的鸽子一直格格不入。
它就一直孤伶伶的生活着，傍晚的时候，也不随鸽群去天空中漫步。秋天的时候，我用笼子装了许多只鸽子，去十公里外的大河桥放飞，看哪一只能先飞回来，其中就包括灰鸽。可是一上午过去，别的鸽子都早已飞回房顶，灰鸽依然没有回来。我站在房顶向远方的天空遥望，却是难见踪影，我猜想这只孤独的鸽子已经去别处了。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远天一只鸟影跳入视野，精神一振，待它近了，果然是灰鸽。它飞得摇摇晃晃，仿佛随时都会一头栽下。到了房顶时，它扑落下来，落在我怀里。我发现，它的一条腿被打断了。难以想象它是怎样飞过那幺远的距离，因为它只能不停地飞，不能落下，落下便再也难已飞起。
有一天，黄昏时分，我在房顶喂食群鸽。我将鸽食一把把地撒在房顶空地，鸽子们纷纷前来抢食。只有灰鸽站在边缘，丝毫不动心的样子。我走向它，想给它撒上一把鸽食，手一扬，却用力过猛，一下子从房上跌落下来。坠落的过程中，我听见一阵摇动翅膀的声音，然后便重重地摔在地上，感觉身下压到了什幺东西。
这次事件，使我断了一条胳膊，灰鸽被压扁。有人说，灰鸽一定是为了抢食我在半空中撒落的鸽食，才飞到我身下的。可我相信，它是为了用自己的小小身躯，来接住掉落的我。只是，以后再也见不到它的身影，可它一直飞翔在我的梦里，快乐而无忧。
二
一只燕子总是飞在我的记忆里，翅上载满了我的悔恨。
小时候，檐下许多燕巢，形状各异，燕子们每天都忙忙碌碌飞来飞去。有一次便想到，燕子每年回来，都能找到旧时的巢，很是不相信。于是便想法捉了一只在巢内的燕子，在它腿上系了一根小小的红布条作为标记，若是明年回来，便可认出它。
可是第二年，燕子们又在檐下飞舞，却没见到那只腿上有红布条的。原来它所在的巢里，只有一只燕子在。每一只燕子都那幺相似，所以我更是怀疑它们记不得曾经的巢。只是后来，听别人说，燕子的羽毛上有一层极薄的膜，所以在飞越大江大河时才不会因水汽侵染而变重坠落。如果燕子被人捉住，人手上的汗液便会将那层薄膜侵蚀破坏，它们就会于江河湖海上空跌落。
于是心底便涌起无边的悔意，那只曾在我掌心里的燕子，被我害了，它可能已经葬身于水底。它再也不能追逐着春天的步伐，再也不能在阳光下辛勤地忙碌。多年以后，依然会记起那只燕子，它就在我的生命中盘旋不去，可是对于它，我的生命中只有悔，没有春暖花开。
三
有一次去甸子上打鸟，却成了生命中的一个转折。那时农村的孩子，常常以打鸟为乐。我们几个拿着弹弓面对满天飞舞的鸟雀，极是兴奋，在胡乱射了一阵之后，却连羽毛也没打下一根。便在深草丛中寻找一些栖息着或低飞着的鸟，果然被我们发现，便都悄悄潜过去。
那是一只深褐色的鸟，比麻雀大些，长嘴长尾，当时它就落在草尖上起伏。虽然我们足够小心，可还是被它发觉，于是泥弹乱飞，它便惊慌飞窜。见它飞得并不高不快，我们就在后面紧追。追着追着，它便振翅飞上高空，瞬间没了踪影。我们很失望地往回走，都在心里骂着这只耍了我们的坏鸟。
没想到，走回发现那只鸟的地方，竟又看到了它的身影。只见它从草丛里似乎很吃力地站起身，用力拍打着双翅，却一时没有飞起。见此情景，我们都知道机会难得，纷纷把弹弓拉得长长。一个大些的孩子却说：“先别打，看看它做什幺！”那只鸟终于低低的飞了起来，让我们震惊的是，一只幼鸟正在它身下悬着。幼鸟用长嘴死死咬住大鸟腿根部的皮肉，就这样被带着飞了起来。我们看到，大鸟的腿上有血淌下来。
那个夏日的午后，站在阳光下，我们就呆呆地看着那只鸟带着它的孩子，歪歪斜斜地飞上天空，手里的弹弓早已松驰下来。
还有一次，也是在甸上，便发现了一只在阳光下五彩斑斓的野鸡。我们欢呼着追赶，野鸡飞得极快，很快便脱离了我们的视野。正失望的时候，却见它远远地又飞了回来，于是再度去追。野鸡并不飞走，只是在这一处盘旋。虽然累得我们要死，可是一想到它美丽的翎，若是拿上一根，便可在村里炫耀许久，就又充满了力量。
后来野鸡似乎也累了，便飞向远处，我们已无力追赶，便想在附近找一些别的收获。忽见它又飞回来，好像和刚才有什幺不同，我们又追，它飞得很慢，随时都会跌落的样子，让我们信心大增。它带着我们飞出很远，便飞得低起来，似乎要落在某处，我们跑过去，它腾空而起，远远地飞走了。低头看，一片带刺的草丛里，散落着许多根五彩的翎毛！我们欢然而上，每人抢了一根，便再不去寻找那只野鸡了。
忽然想起，那只野鸡刚才为什幺会让我们觉得不同，因为它的翎毛少了许多。回到村里，和大人们说起。他们告诉我，那附近一定还有一只雌野鸡在草丛里孵蛋，所以它才不飞走。
许多年以后，想起此事，忽然明白，那只野鸡见我们不走，便在一处带刺的草丛中落下，刮落了许多的翎毛，再将我们引到那里。得了翎毛的我们，自然就不会再回到原来的地方了。
从此，我对鸟儿间的爱与情感开始尊重。从此，我再也不打鸟。
四
听一个曾经的猎人讲过一件旧事。
有一年秋天，他去山上打猎。翻了无数的岭，便到了一个人迹罕至之处。在一个山谷里，他便看到了从未见过的景象。两面的山坡上全是高高密密的原始森林，谷中一条清亮亮的河流，两岸开满了灿烂的花，岸边水草丰茂，水里倒映着树影花影。更让他注目的，是水中有许多美丽的大鸟，大的如鹤一般，它们长得极为美丽，长长的腿，亭亭玉立，背上是洁白得不染纤尘的羽毛，尾上是五颜六色的长翎。特别是头顶上，还长着一束长长的羽，在顶端四散分开，如一朵盛开的花。
那一刻，猎杀过无数动物的他，竟是没有一丝一毫的想开枪的冲动。他就站在山坡上，看着那些美丽的鸟儿，就像看着许多生命中消散的美好。他说，从那一刻起，他打猎的心就淡了。
五
有一年，躲进一个遥远的小镇。住在一个破落的小二楼上，窗外便是一棵高高的杨树。正是冬天，极冷，我常常蜷缩在床上，透过窗玻璃去看那些落寞的积满了雪的枝。有一天，便有两只麻雀飞来，落在枝上，作着各种姿态，我竟看得入了神。
那以后的每一天，两只麻雀都会如约而来。有时它们会隔窗与我对望，亦不惊不惧。或倏然而飞，枝丫摇颤，细雪飘落，留下一处浅浅的痕。那个冬天，有了这两只麻雀的陪伴，心境竟是平静舒畅了许多。这两个可爱的精灵，在我最黯淡的时候闯入我的生命，让我的生活有了灵动的色彩。
春天的时候，我便离开了那个天涯一般的地方，却是再没见到两只麻雀，它们曾经的驻足处，已经长满了嫩嫩的叶。两只可爱的鸟让我明白，就算人生的苦难处，只有心中不灭了希望的火，待寒冬过去，回望，也会一片青青。
六
城市边缘有一片林子，鸟雀极多，便成了人们散步之处。于是有人便看到了商机，将此处买下，建了个百鸟园。起初生意不错，后来，此人怕鸟儿飞走，就在林木四周和中间立了许多高高的铁架，用网将整个林子围了起来。谁知从那以后，总有鸟儿死亡，也查不明原因，后来随着鸟儿的减少，游人便也寥寥。此人便卖掉了林子，觉得此处已无商机。
再度买下林子的人，第一件事便是撤去铁架铁网，然后再在林中植了许多果树。第二年的时候，林子里的鸟儿便多了起来，几年之后，当果树结果，鸟儿更是数不胜数。高高的枝叶繁茂处，常见鸟巢如缀。而且，这个新的百鸟园也不再收费，那人说：“百鸟园，本来就是鸟的乐园，人只不过是欣赏而已。哪有听听鸟叫看看鸟影就收费的？”有人问他这样做不是白投资了，他却只是笑，说，多少钱能买来鸟儿的自由歌唱？世间最美的东西本来都是免费的。
我常流连于那片林子，在鸟儿的啼鸣中，心总是被感动。鸟儿便是天地间灵动着的音符，困囿桎梏只会让美妙的声音充满悲凉，只有自由的心儿才会唱出最自然最悠美的歌声。我们的心也应该充满爱意，也应该自由飞翔，如此，生命才能成为一首无悔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