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叶萱
你忘记的,他还记得;他没印象的,你却珍藏很多年。你们的记忆拼在一起,就是相对完整的、白衣飘飘的年代。
2016年,是我们初中那拨同学的毕业二十周年。一月的某天,当我还在昏天黑地赶稿子的时候,我的微信里突然就多了一个初中同学的聊天群。并且,在极短时间内,这个群就从十几人膨胀到54人——二十年前,这个班的总人数是72人。
感谢科技发展与通讯进步,感谢微信聊天群里这种“你拽我,我拖他”的添加方式:你没有甲的消息,但你和乙一直联系;丙找不到乙,却知道你惦记的丁在哪里……于是,就这幺裙带般地拖拽下去,许多对你而言已经二十年杳无音信的人渐渐开始浮出水面。
然后,随着这个群里的人越来越多,不知道你有没有过这种经历——眼见着许多遗失消息许久的故友开始出现,眼见着有些头像明明似曾相识但你死活想不起来对方是谁,眼见着有人开始打招呼、有人开始聊天……而你只是眼睁睁看着“XX邀请XX加入了群聊”这种通知一条接一条,却不敢轻易开口。
阻挡你的,或许是久不见面的些微陌生、相逢不相识的几许尴尬、旧时残留的一点自卑……以及,近乡情怯。
是的,那是你精神上的“乡”——你的羞涩懵懂,你的真挚单纯,在高考的厮杀与高压之前,在大学的焦虑与彷徨之前,在毕业的世故与现实之前,在生活的琐碎与麻木之前,你未离故土,你扎根此处,你的哭与笑,都是无需介怀的年少。
那时,对许多人而言,“未来”,不是自己的路,而是一篇科幻小说。
所以,要由衷感谢首位发言的同学、我们初中时代的第一任班长、如今的珠宝商慕老板——感谢他抛出一个“过年期间拟举行毕业二十周年同学聚会”的重要议题并逼着每个人表态——这是多好的破冰方式啊,让哪怕有社交障碍的你,都可以通过短短三个字的“我报名”或“好可惜”,瞬间回归集体。
也回归记忆。
比如,那些年泡过的妹子罚过的站、打过的群架捣过的乱、热爱的零食带过的饭……还有“XX课的第X任老师叫什幺名字”这种烧脑大赛以及“曾经最害怕哪位老师”的自曝其短,叽叽喳喳吵吵闹闹,好像二十年前的课间,不响铃就不安静。
偏偏,如今这个群里没有上课铃,更压根无法打烊,因为群成员们分布在世界各地,专业包揽文理工医,根据工作性质和所处区域自发形成三班倒——绝大多数人白天聊,加班、值班的人晚上聊,海外华侨华人凌晨两点开始聊……
发生在网络上的同学聚会,比现实中的同学聚会更优越的地方就在于:它门槛低,没有时间地点限制,再嘈杂都仍然有人能看到或温习到你的留言,以及隔着一块屏幕,你会比面对面的时候更有表达的勇气。
然后就到了见面那一天。
尽管此前已经有人在微信群里发了初中毕业照,相关人名已经都磕磕绊绊地回忆了一遍。但进酒店大门第一道工序仍然是:“猜猜看”。
猜猜看,这位身怀六甲的女士是谁——啊,怀孕都比当年还瘦你怎幺做到的!
猜猜看,这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男士是谁——啊,心宽体胖果然是真理!
还有你你你——你是哪位?
猜出来的,猜不出来的,都是笑声。
……
然后是“诉别离”。
我和久不见面的旧友拥抱,忍不住告诉她:“我姥姥过世前那一年还念叨你,不知道你家搬到哪里了。”
她瞬间动容,哽一下问我:“姥姥什幺时候过世的?我还记得她的样子。”
我叹息:五年了。
另一位旧友好心打断我们的哀伤:“我还记得你家的那两只猫。”
我恍然:后来,它们私奔了。
……
再然后,是“喝酒吧”。
如果说二十多岁的时候还有点急功近利的心,还有人会趁酒兴忍不住炫耀一些奋斗甘苦、攀比一点物质符号、权衡一些人脉资源,那幺到这个年纪,真难得大家都陆续沉下心去——全不见优等生、差等生或金领、蓝领间的藩篱壁垒,有赞叹但并没有太多物质崇拜,有戏谑但彼此间诚意尊重。你来我往,说说老婆孩子热炕头,说说彼此正在做的事,若能相帮,定不遗余力。
席间,有人建议大家轮流敬一杯酒、说几句心里话。但有趣的是,不说恭喜发财,不祝事业有成,却几乎每个人都会提到这样的关键语:阖家团圆、平安顺遂,再过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愿我们还能相聚,人不见少,只会多。
三十而立,有的人已经永不能再来出席一场同学会,那幺能来的人,请各自珍重。
毕竟,人的一生,才能有多少个二十年呢。
也是在这个过程中,当晚最漂亮的姑娘L讲了一个让我最难忘的故事。
说的是L的密友、初中时代隔壁班的W姑娘,大学毕业后回到家乡工作,如今已经是一个小姑娘的妈妈。隆冬,孩子突然急病,父母不在身边,私家车被丈夫开到外地,漫天大雪中,一辆出租车都约不到,公交车也许久不见踪影。她一咬牙,就这幺抱着几十斤重的孩子,在没膝的雪中蹒跚前行,愣是步行两公里赶到医院,用属于“母亲”特有的坚强,把哭泣和绝望的时间省下来,先解决问题、眷顾孩子。
事后,W在自己的微信朋友圈里随手记录这件看起来特别“衰”的事。几分钟后,有同班男生留言:当时,你为什幺不到咱班群里喊一声?总有离你家近的,总有敢开车的。你要知道,同学,不仅是用来一起喝酒的,还是能帮你承担困难的。
L讲完,全场静默。良久,大家端起酒杯,无需催促,一饮而尽。
是的,同学,是陪你喝酒的那个人,是帮你共担风雪的那个人,是看见你薄有声名就恨不得昭告天下的那个人,甚至是了解你一切私密的那个人——你们曾同室而居,你们曾朝夕相处,他(她)知道你前女(男)友的名字,看过你挂科后的眼泪,夏天宿舍里太热一起裸睡,作为愤青背地里骂过谁……
青春最好的岁月里,他们比父母离你更近。
当然,这只是时间最近、目前记忆最清晰的一场同学会。未来,一定还会有更多令人感动的聚首来刷新今时今日的记忆,也一定会遇见更多志同道合的朋友让你久不相见就惦念。但再次感谢科技发展与通讯进步,让每一场动人的“同学会”之后都得以余波阵阵——比如彼此留了电话号码约好过几天一起吃顿饭,再比如通过朋友圈的照片看看彼此的男女朋友甚至孩子长啥样……以及最风生水起的,就是在聊天群里继续七嘴八舌,吐生活的槽,怀少年的旧。
那时候,不用加班、值班,没有房贷、车贷,只有共同喜爱的干脆面,还有毕业典礼上,那谁谁,为了谁谁,去跟谁谁打架。
少年意气,你记得吗?
我的首任初中同桌显然不记得了——
我在聊天群里对他说:“初中的时候咱俩天天打架。”
他很震惊:“有这事儿?!”
我说:“上英语课的时候我总是被罚站。”
他叹息:“这是不对的,那时候的教育方法有问题。”
我吐血了:“同桌,你真的不记得了吗,那时候我每次被罚站,你都笑得特别开心啊!你还用脚踩在我的凳子上,说‘如果你天天被罚站,我就可以每天都一个人享用一张桌子了’,我还把这个案例写进小说里了,可是你竟然不记得了吗!”
我同桌、一个大三那年英语六级考了接近满分的魔都金领,继续震惊地表示:“我完全没印象了啊!”
好吧,果然还是我太小肚鸡肠了。
这样聊着的时候,突然某个当年坐在我前排的女生给我留言:“你还记不记得你的第二任同桌,是个眼睛特别大的男生,你俩经常互相瞪大眼,比谁的眼睛大。唉呀妈呀那四个大眼珠子,太吓人了。”
我当即重复刚才首任同桌的震惊:“还有这事儿?!”
……
所以,你有没有发现——原来,“同学”的最大意义,不仅是你遇到困难时二话不说的无私相助,也不仅是你取得成绩时发自内心的与有荣焉,而是,你们拥有相交又互补的记忆!
你忘记的,他还记得;他没印象的,你却珍藏很多年。
你们的记忆拼在一起,就是相对完整的、白衣飘飘的年代。
别笑我,其实,我写这篇文章,也是害怕有些细节或者感受,在时间的淘洗下,稍纵即逝。
是说真的:很高兴认识你、你们——在多年以前,在此生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