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个令我震撼的军人。
我和他一直没有见过面,仅仅是通过三封信。
他第四封信寄来的时候,竟然提出马上要与我结婚─这对于一个年仅19岁的没有谈过一次恋一爱一的姑一娘一来讲,实在是太突然了。
我不知怎幺,觉得自己无力抗拒他。
更突然的是,当我匆匆从陕南赶到湖北他的驻地,部队正好在为他和另外23名文工一团一员举行隆重的入藏欢送仪式。
部队司令部政治处从全军两万多名官兵中,挑来选去挑出了他们24位赴藏人员,其中20名是女兵,个个长得如花似玉。他们其实早在半年前就接到执行这一特殊使命的通知了,半年内,他们一直在接受严格的军事训练。作为4名男军官中资历最浅、年龄最小的他,居然平静得如同一湖水。
我们见面的时间只有两个小时。
两个小时里,他的话只有这幺一句:“我这一去,很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如果你同意的话,我们可以在天明之前的这段时间里,举行一个秘密的婚礼。”
我一听,顿时惊得不知所措,两手不停地朝他摆一动,斩钉截铁地说:“这可不行!”
他静静地看着我,不再说什幺。我从他那坚定而持久的目光中强烈地感觉到了一种不可违拗的力量……天亮时分,他们要出发了。他的行李十分简单,只有一套铺盖卷儿,外加一箱文学名着和一把小提琴。
当两千多名官兵欢笑的脸上,陡然变得肃穆;当他站在出发的军车上,向我行最后一个军礼,我的眼泪不由得夺眶而出!
一股强烈的冲动促使我扑了上去,拦住了即将上路的军车─我要同他一起奔赴青藏高原,看一看唐古拉山究竟是什幺样的境界─可是,部队首长走了过来,拉起我的手,对我说:“姑一娘一,你不能去。”尽管口气很温和,但是我能听出那一话里透着一种军令的威严。
终于,首长答应了我最后的一个请求,让我与他同车前行300里,然后下车返回自己的故乡。
不过,走出300里之后,我固执地没有下车。尽管他打了我一个重重的耳光,使半张脸都肿了起来,可是我还是赖着随他一同到了青海、西藏交界的地方。
这是一片人迹罕见的高原,自古以来从未有人开垦,也无法开垦。几公里宽的倾斜陡坡,终年被白雪覆盖。站在山下,我第一次感到了呼吸的急促。医生检查后,说我心脏有杂音,不宜上山。我没听劝阻悄悄地提前出发了,然后在路上等候另外的人。
一望无际的雪原,到处都埋得住人,厚厚的冰川用亘古不化。人无法行走,只有挂着粗铁链的汽车才可以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部队的几辆小车都被连夜派到别处去抢救伤员了,我们只好坐卡车。
走出不远,雪片就稀稀落落地飘下来。尽管车厢外面罩了厚实的帆布,车厢里面仍然还是结了冰。颠簸的卡车不断地在冰地上打滑,我们25个人一会儿像吊在空中,一会儿又像在荡秋千。每个人的双手都得用来抓紧车厢,否则就可能被甩到车厢之外,连一尸一首都找不到。
驻扎在唐古拉山左端的一个一团一,全是清一色的男人。后来我才得知,40多年来,这里从未来过一个女人!我们21名姑一娘一出现在半山腰的时候,接应我们的一团一部首长及其士兵,居然已经在没膝深的雪地上,顶着漫天风雪,足足等待了6个小时!”“其实,我们攀登到达的位置,仅是唐古拉山高度的三分之一,更高的地方还有哨所,驻扎着一些和死神贴得更近的官兵。
大约是夜里两点钟左右,从山上的哨所走下来一批官兵。听说,他们个个都是国家一级战斗英雄,不少同志还受到过中央军委的嘉奖。奇怪的是,这些数十年如一日扎根在这里、几乎是与世隔绝的英雄们,坐在一团一部简陋的礼堂里,却不看我们的脸,却深深地在台下垂着头,好像谁对他们下过相同的命令似的。
并且,我也看不清他们,只能看见一片黑压压的脑袋。我觉得很奇怪,一团一部领导为什幺要把房子里的电灯关掉呢?专门为了让我们看不见英雄们的面孔?
为了表达我的心意,我这个西安音乐学院毕业的女老师,也情不自禁地登上台子,用甜美的歌喉为官兵们唱了《十五的月亮》、《血染的风采》等。不过,我唱过之后,只有掌声,而不见热情的笑脸。其他文工一团一员唱完的反响也和我一样。
台上的姑一娘一们不高兴了,其中一位终于把坐在最前排的一位政治指导员请到门外,追问原因。这位42岁的指导员红着脸说:“你们唱得很好,很感人,不过……”他停了半晌才继续说,“他们不敢笑,因为他们一笑起来都像鬼。”
直到演出结束后,这位指导员才发出口令,让台下的默不作声的英雄们全体起立了。随着灯泡一亮,呈现在我们面前的竟是一张张龟裂的、比松树皮还要粗糙的面孔!几乎所有的脸都在一层层地脱着皮屑,如同患了癣疮抑或生了白斑。姑一娘一们顿时惊呆了:这是人吗?这难道就是我们当代最崇敬的最可一爱一的人吗?
我们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受了感动,心不断地往下沉。空气仿佛凝固了,大家你瞧我,我瞧你,谁也没有说出话来。
突然,不知是谁为了打破这尴尬的僵局,提议让姑一娘一们各自给这些英雄们留几句赠言,以作纪念。这个建议迅速得到了大家的欢迎和赞同。
一个上海籍的新兵马上站到了文工一团一一个叫“小鸽子”的漂亮女兵面前,当场把衣服脱了,他让姑一娘一把赠言题写在自己的胸口上。
“小鸽子”犹豫了,脸红成了大苹果。
那个新兵光着上身,双眼看着“小鸽子”,一动不动地等待。
礼堂四面透风,寒气一逼一人,那新兵终于冻得哆嗦起来,但是他还是不肯穿上衣服。
没办法,“小鸽子”拿起笔在那个新兵的胸口上写下了简短的赠言。大家都没想到,那个新兵竟然抓起刺刀,顺着姑一娘一的笔迹在自己的胸口上刻了起来,一滴一滴鲜红的血顿时打湿了他的绿军裤……事后我才得知,这位新兵得了白血病,这是由于不适应高原气候造成的。据说,生活在哨所上面的人和生活在内地的人相比,至少短命20年……几天后的一个早晨,“小鸽子”哭叫着跑到一团一部,说是一位入伍18年的老兵昨夜在屋外和她相遇,竟然猛地将她抱住,要亲一吻她一次,她又踢又踹,好歹才逃回了房间……我们一听,又惊又气,七嘴八舌地骂。唯有那个老兵所在连队的指导员脸色铁表,一言不发。
他反复向她解释,求她原谅。最后,他还劝她:“你最好嫁给他,像他这样的英雄天下难得!”
后来,他把那位老兵的档案取来后,我们才知道这位老兵18年里荣获过48次嘉奖,年年被评为模范共一产一党一员,可是就因为他在唐古拉山服役,找了6个对象,没有一位姑一娘一愿意嫁给他。
前不久,在一次冰雪塌方中,他为了抢救战友,下肢不幸粉碎一性一骨折。偏偏就在这时候,家乡江苏传来噩耗,他的父母家人全被洪水卷走……在即将要截肢的前夕,他唯一的愿望也许就是能体会到一次女人的温柔。过几天,他就要开始一辈子与病床打交道了,过几天,他就再也不可能品尝男一女之乐了……听着听着,“小鸽子”感动得嚎啕大哭起来。我们也都流了泪。
不料,第二天早晨,那位老兵被人用担架从山崖下抬上来,向医院走去。原来他觉得自己对不装小鸽子”,决定以死洗清自己的罪过。结果他自一杀未遂,摔断了一只胳膊。
“小鸽子”没命地扑向担架,扑到那位老兵面前,使劲儿地朝他点头,哽咽着说:“我嫁给你!我一定嫁给你!”
我们离开唐古拉的前一天,这位江苏老兵和那位身患白血病的上海新兵一起死在了山上。英雄的遗言是这样写的:把我们埋在唐古拉山上!让我们的亡魂和战友们一起守卫这山这雪这天!
站在唐古拉山下,我们25名赴藏人员都用刀戳破了手指,将血滴进一碗碗白酒里,,接着每人都端起来喝一大口,最后,把剩下的又泼在雪原上边,跪下来,朝着唐古拉山叩三个响头,一步一回首地走向军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