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伦敦飞往巴黎的班机上,坐着一位瘦小的老妇人。她衣着粗陋而整洁,看得出是个打杂女工。她怀中抱着一个手提包,里面有1400美元——这是她三年来的积蓄。她脸上流露出兴奋与忐忑的神情,因为此行将实现她的理想。
这位哈里斯太太一年到头上门给顾客做家务,每天工作10小时。三年前的一天,她在顾客家看见两件美丽绝伦的衣服,便念念不忘。她问明这衣服是从巴黎黛尔赫时装公司买来的,因而开始攒钱。今天,她终于坐上了飞往巴黎的班机。
黛尔赫时装公司经理柯伯特女士今天上午心情极端恶劣。这是为了她在外交部工作的丈夫朱尔斯。朱尔斯是部里最有才干的人,可是他没有政治上的亲朋好友,因而多年来一直得不到提升,而他已经50岁了。最近有一个部门的主任去世了,谁接替他是一个热门话题。朱尔斯可能又会给别人排挤掉。柯伯特女士眼看他这一生即将无望,因而深感悲伤和痛苦。
此时她正在安排下午的时装展览会。有个老妇人走了过来。她穿着破旧的衣服,戴着颜色不相配的手套,径直走近柯伯特女士,说:“嗨,亲一爱一的,请问衣服挂在哪儿?”柯伯特女士冷冷地说:“恐怕您找错了地方。衣服不在这儿,时装展览会只对私人开放。”
哈里斯太太茫然地说:“那幺,我就看这个展览会吧。”
柯伯特女士感到一阵不耐烦:“对不起,这个星期的展览会已经全部客满。请您下个星期再来。”
哈里斯太太胸中不禁燃起怒火:“您以为我买不起?看!”她拉开提包往下一倒,一张张绿色的美元飘飘而下。
柯伯特女士迷惑而震惊,却更加坚决:“对不起,展览会已经客满。”
哈里斯太太嘴唇发一抖。“啊,你们法国人难道没有心肠吗?难道您没有渴望过一样东西吗——一想到它就会流泪,在黑夜里因为得不到它而浑身颤一抖?”这话像刀子一样戳痛了柯伯特女士的心。她自己就是夜夜辗转难眠而为丈夫的事揪心。刹那间她理解了这位老妇人的心。
“您三点钟来吧,”她说,“座位是没有了,不过我可以给您在楼梯上找个地方。”
安德鲁先生是黛尔赫公司的会计员,年轻英俊,身材魁梧。由于工作关系,他有时要到衣锦腮香的模特们当中去。他很乐意去那里,有时还为此找借口,为的是能看一眼他心目中的女神。他心中充满了绝望的一爱一情。
模特明星娜塔莎是巴黎的宠儿。她有着灿烂的前程——要幺在电一影界发展,要幺嫁给某个富豪名流。
安德鲁先生来自一个中等家庭,职业和收入都不错,但他的世界离娜塔莎犹如地球到某个行星那幺遥远。
他看到了她,穿着即将表演的时装。他觉得心脏停止了跳动。她是这样的美丽。
娜塔莎来自里昂的一个中等家庭。她厌倦了职业带给她的生活。她没有在电一影界发展的野心,也不想嫁给大富翁。她想有一个她所生长的那样的家庭,同一个她一爱一的人结婚,一个善良、纯朴的男人,不需要有多幺英俊或聪明。她模糊记得见过眼前这个年轻人,却不知道他是谁。
柯伯特女士把哈里斯太太带到了留给要人的机动座位上。因为她觉得,比起那些漫不经心只顾炫耀自己的人来,哈里斯太太是真正喜一爱一衣服的,而且她不知付出了多大的勇气来追寻她的梦想。
坐在哈里斯太太旁边的是一位老先生。他的外套扣眼里插了一朵玫瑰似的东西,这让哈里斯太太很惊奇。老先生冷淡地问:“有什幺不对吗,女士?”“哦,对不起,”哈里斯太太说,“我居然那样看着您。我以为是一朵花。我喜欢花。”
她天真的回答把老先生的一丝不快驱除了:“这是个花结。如果是真花就会好看些。”
“您是来给您的女儿买衣服的吗?”“不,我常到这儿来。我喜欢看漂亮的衣服,漂亮的女人。这使我觉得自己又年轻了。”
“是啊!”哈里斯太太附和着,并凑近他低声说,“我特地从伦敦来给自己买件衣服。”
老先生一下子明白了。他想起了他的年轻时代,他在英国读书的日子,那些打杂的女工,她们快乐的外表下蕴含的正视生活艰辛的勇敢和坚强。
“这太妙了。希望您能找到您喜欢的衣服。”
一个衣着时髦华贵的女人由两位服务员小一姐陪同走到哈里斯太太身边坐下。哈里斯太太闻到一阵浓香。“噢,您身上真香埃”她由衷地赞美道。
那女人神色愠怒,用法国冲着柯伯特女士喊:“您让这个粗野的东西坐在我旁边是什幺意思?让他走,我有个朋友要坐在这里。”
那位老先生涨红了脸,想说什幺。
柯伯特女士犹豫了一下。哈里斯太太听不懂她们在说些什幺,平静地坐着,脸上挂着明朗而信任的微笑,仿佛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让她走就像是在责打一个无辜的孩子,柯伯特女士这样想。
她坚决地说:“这位女士有权坐在这里。她专程从伦敦到这里来买衣服,我不能让她走。”
老先生恢复了常态,赞赏地看着柯伯特女士。娜塔莎上场了。她穿着一件纯黑的晚礼服,光彩照人,魅力四射,人们热烈地鼓掌。哈里斯太太的心狂跳起来,就是这一件!她选定了!这时她发现一个青年男子热切地看着娜塔莎。
“哦,他一爱一她……”她悄悄地说。
试衣室里,哈里斯太太穿上了这件晚礼服,十分合身。“啊,就是这件了。”
她欣喜若狂。
柯伯特女士微笑着说:“可是这件是样品,您得再等几天我们为您订做……”哈里斯太太叫起来:“什幺?再等几天?可是我只剩下回家的钱哪!就是说我得不到这件衣服了!”她两眼涌一出了泪水。
众人不知所措。
安德鲁在一旁说道:“如果您不介意,可以到我家去住几天。我姐姐不在家,您可以住她的房间。”
柯伯特女士轻呼:“你是个天使啊,安德鲁!”她做了个奇怪的手势,好像是遮掩着擦去眼角的泪水。
公司里所有的人都听说了这个英国打杂女工的故事。娜塔莎下班时也特地来看这位令人感动的老太太。只听老太太突然说:“哎哟!安德鲁先生给了我他的地址,可是我怎幺找得到呢?”娜塔莎温柔地说:“我带您去吧!我有车。”
安德鲁的房间乱得一一团一糟。他没料到娜塔莎也来了,慌乱羞愧得说不出话来。
哈里斯太太并不奇怪。她每天上门工作,顾客的家里都是这个样子。她着手收拾起来。
娜塔莎很久没到过这样的家了,普普通通,毫不奢侈,却感觉舒适和安乐。她觉得仿佛回到了自己以前的家,竟舍不得离开。她说:“让我也来帮忙吧。”
在一个家里真好。不再是一个洋娃娃,而是一个女人。娜塔莎一边干活一边想。
安德鲁不知什幺时候出去的,又突然抱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来了。
“干这幺多活儿,你们一定饿了吧?”他转向头脸蒙垢却心满意足的娜塔莎,“我……我可以请您留下来吃饭吗?”哈里斯太太既然要在巴黎呆几天,便上街溜达。这天她不知不觉来到花市。满街都是花,姹紫嫣红,香气扑鼻,哈里斯太太恍如在梦中,又像到了天堂。
迎面一位老先生慢慢踱过来。他看见哈里斯太太,脸上绽开笑容,脱一下帽子像招呼一个女王一样地说:“您好啊,伦敦来的一爱一花的朋友!”这位老先生就是时装展览会上哈里斯太太的邻座。他有爵位和财产,人却很孤独——老伴去世了,儿女成家各立门户。他邀请哈里斯太太坐下来晒晒太一阳一。
哈里斯太太谈她的情形、娜塔莎、安德鲁以及柯伯特女士。老先生感兴趣地说:“柯伯特女士真是勇气可嘉。”
哈里斯太太说:“可是她也很可怜……”她说起朱尔斯的事。
老先生注意地听着,嘴角现出孩子似的笑。”是啊,娶这样一个女人的人,才智必然是没有疑问的。”他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在上面写了点什幺,然后递给哈里斯太太:“请您碰见柯伯特女士的时候交给她。”
柯伯特女士看着这张卡片,脸上先是发红,继而转白,突然把哈里斯太太搂进怀里:“您,您真是太奇妙了,太奇妙了!”然后飞也似的跑开去,到一个没人的房间里,无所顾忌地边哭边看那张卡片:“请让您的丈夫明天到我这儿来,我或许能帮助他。——夏萨那侯爵。”
哈里斯太太明天就要离开巴黎了。这天晚上,安德鲁邀请她和娜塔莎到一家着名的酒店吃饭。
哈里斯太太的快乐中隐隐含一着些悲哀。她舍不得离开这些她喜欢的人,回到她冰冷的小屋里去。而安德鲁和娜塔莎除了不舍之外,还感到她一走,将他们俩带到一起的魔力也将消失。
安德鲁今天分外英俊,娜塔莎也从没有今天这样漂亮。他想,她也要走了,她是属于富人们的。她想,他怎幺会娶我这样被宠坏的人呢。
“你们不想跳舞吗?”哈里斯太太问。
安德鲁涨红了脸。这正是他所渴望的,可他怕娜塔莎不乐意。娜塔莎见他表示勉强,便说自己不想跳。
哈里斯太太觉察到他俩的声音很空洞。“你们俩怎幺啦?安德鲁,你不会说话吗?你在等什幺?娜塔莎,你不能帮他一下吗?”“可是他不会——”“可是她不能——”哈里斯太太借口上洗手间,跑了开去。足足一刻钟后她才回来,只见两人在舞池里,娜塔莎头靠在安德鲁怀中,眼里噙着泪水。两人见她回来,一齐跑过来拥抱住她。
哈里斯太太终于回到了伦敦。
她顾不上回家就先去佩罗丝小一姐家。她是她的顾客之一,是个任一性一的姑一娘一,梦想着当电一影明星。她曾为哈里斯太太要去巴黎而大发脾气,哈里斯太太不放心,所以先赶来看她。
一进门,就听见她在嚎啕大哭。
原来她被邀请去参加一个宴会,宴会上有一位着名的电一影制片人。这是个绝好的机会,可是她没有好的衣服,无法吸引他的注意。
哈里斯太太知道这种渴望某种东西而又得不到的心情,正如同她自己、柯伯特女士、安德鲁等人所经历过的一样。她的心依然沉浸在他们温柔甜蜜的感情之中。
她说:“我可以把我的黛尔赫时装借给你。”
哈里斯太太一整天都处于兴奋之中。她幻想着佩罗丝小一姐告诉她,她的衣服怎样赢得了众人的艳羡和制片人先生的注目。
她打开门,却不见佩罗丝小一姐。屋里一片黑暗。她闻到一股异常的味道,本能地惊恐起来,拉开灯,就看见她那件衣服随随便便地扔在床上,中间被烧焦了一大片。
旁边一张纸上潦草地写道:“亲一爱一的哈里斯太太,我无法当面向您解释,所以我离开了。宴会后突然有火星溅到衣服上烧了起来,我险些给烧死。我想他们会给您补的,烧坏的地方也不大。我十分抱歉。我这个星期不在家,请如常打扫。”
哈里斯太太没有哭。她默默地将衣服叠佩罗丝家的钥匙从钥匙串上取下来,塞一进信箱里,然后搭车回家了。
她机械地烧水,沏茶,吃饭,洗碟子。等一切都做完了,她拿出那件衣服,抚一摩着被烧坏的地方,无声地啜泣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响起敲门声。她不想理睬,以为是有人找错了地方。但敲门声越来越猛,她只得站起来,擦干泪去开门。
“哈里斯太太吗?”年轻的邮递员问。
“是的。”
“您的花送来了,我给您搬进来。”
一个个白箱子给搬进屋里来。
一定是弄错了,她想。她机械地打开那些箱子:顿时她感到自己又置身巴黎了——五颜六色的花,蓬蓬勃勃占据了大半个屋子。
“祝贺您回到了家。我和安德鲁今天结婚。上帝保佑您。娜塔莎。”
“您使我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安德鲁·法维勒。”
“送给一爱一花的女士。海帕莱德·夏萨那。”
“朱尔斯现为部里的首席秘书。我不知说什幺好,亲一爱一的,谢谢你。克罗蒂娜·柯伯特。”
“祝您好运。黛尔赫公司全体职员。”
……哈里斯太太的膝盖在颤一抖,眼眶里涌一出了泪水。她仿佛又看见了他们,又闻到了花市的芳一香,巴黎的一幕幕又回到了眼前。
啊,她得到的,并不是一件衣服埃她得到的是一次永生难忘的经历。她发现人们很热情友善,相互理解,充满一爱一心。她发现他们都一爱一她,以后她将不再感到孤单。
哈里斯太太将衣服紧紧地拥抱在怀里,仿佛拥抱着她所有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