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姑一娘一都会绣上那幺一个荷包,不过,我是绣了。
那时我十五岁,每天都到一家军医院上班,医院成了我的前线。我有按我的身高缝的白大褂,有自己的头巾,我把它按当时时兴的样式,模仿着娜佳护一士缠在头上。说起护一士娜佳,她有一对黑色的睫一毛一和黑色的眼睛,就像来我们医院演出的一位女歌手在歌中唱的那样:火车疾驶而去,铁轨轰隆声息,心上的朋友走了,也许,再无归期。
那黑色的睫一毛一、黑色的眼睛忍着悲伤默默地送他远去……那时,演员们常来我们医院演出。医院里有个不错的舞台,甚至不大的木雕楼座的礼堂,它从前是所学校的。
我不喜欢演员们演唱这首歌。不是歌本身我不喜欢,坦率地说,是听到这首歌,礼堂里所有的人都会想到娜佳,科利亚·阿斯塔什金也不例外。
科利亚的伤病已初愈。他是个飞行员,也是我们医院里唯一的飞行员。他是在叶尔尼亚市附近被德国人打下的,他如今身一体已基本复原,每天都在等待着出院,回到自己的飞行部队去。
每当演员们来演出时,他总要为娜佳占个座位,如果哪一天娜佳不上班,他就为我。
科利亚·阿斯塔什金的一只手负了伤,疼痛不能鼓掌,到鼓掌时,他总对我说:“来呀,伸出手来。”于是我们手掌对手掌地鼓掌。他有一副勇敢开朗的脸,就像一个飞行员该有的那样。
他刚满二十岁,却把我当成小姑一娘一,而娜佳又把科利亚看做是小男孩,因为她二十三。
1941年的年终就要到了,演员伊利亚·纳巴托夫表演了用流行调自编词创作的政治讽刺歌剧。
我随CC师。
早抵某森林,……他是用约翰·施特劳斯的《维也纳森林故事》中的华尔兹曲调演唱的,歌中说的是一个德国将军冯·施特劳斯男爵的事情。
我把所有人集结在前沿,用手指那里,莫斯科已隐约可见,我们将在那里烤火、烤白面包……跟着我,向莫斯科进攻!这正是莫斯科保卫战击溃德国人的日子,礼堂里人们愤怒地跺着脚,我和科利亚仍是相互击掌,尽管他的那只手这会儿已经好了,我们仍这样鼓掌只是出于喜欢。我看着科利亚,心里想着,他马上就要走了,我再也听不到他那愉快的嗓音和话语:“伸出手来。”他走了也再不会有人叫我黄一毛一丫头和翘鼻子小姑一娘一了,尽管我实际上头发既不黄,鼻子也不翘。我不禁感到忧伤,或许,正是在那一一夜,我决定给他缝个荷包做纪念。
在医院里,我曾经见过数不尽的荷包,它们什幺样的都有:花花绿绿的、鲜艳的、粗布做的、实用型的,荷包上大都有着奇妙有趣的绣织物和名字缩写,并题上字,如“打败可恶的法西斯”、“留做朋友纪念”、“亲一爱一的赠”等。
我找出些绸布头做里子,缝了个小袋,用根细绳穿过去,使袋子能够系紧,荷包就基本做好了。
剩下的就是绣,我用铅笔浅浅地在灰绸上写道:“一一抽一烟就即想起我。”说真的,这话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我曾在一个荷包上看到过,我喜欢它就记在了心里。我坐在我家旁边可将整个院子都能看得见的台阶栏杆上绣了起来。"”“你在绣什幺?”我的邻居、同学热尼卡过来问道。
“你没看见吗?荷包。”
“给谁绣呢?”“反正不是给你就是了,”我从栏杆高处看着热尼卡,“我绣给一个人,”停了会,又补充道,“给一个飞行员。”
我喜欢逗热尼卡,看他难受,我自己也不知这是为什幺,热尼卡善良可信,那时我还不知道,这些品质正是一个真正的男人所具有的。
“那你给我也绣一个,行吗?”他问。
“给你,为什幺?你又不一抽一烟。”
我和热尼卡是朋友,有时他送我到医院门口。大门里那幢白色的经常灯火通明的楼房是他所不熟悉的神秘的世界。连我进大门对他来说也变得同样的不熟悉和神秘,完全不像他了解的那个扎小辫的小姑一娘一。她为什幺每天要去那里?在那里做什幺?一个小姑一娘一在大人们中间……这都成了他不解的谜。
我每天都上医院里去,抬担架,在防疫站值班,往各病房分发书籍,用勺给重伤员喂饭、念书信和代写信。伤员中一些人叫我女儿,另一些人叫我小妹妹,一个脊椎负伤的乌兹别克人叫我“小护一士”,而科利亚·阿斯塔什金则叫我黄一毛一丫头和翘鼻子小姑一娘一……出院之日,科利亚·阿斯塔什金领取了发还给他的飞行服和带有蓝色领章、每一领章上都有三个三角形东西的军服,还有黄色的熟皮短皮袄,佩有红星的皮护耳帽。
四周一片雪白,雪在西伯利亚蓝色的晴空下眩人眼目。医院的院中已停好汽车,科利亚和其他几个痊愈的伤员,将乘车去火车站。
他们是我们医院里第一批治愈出院返回部队的伤员。大家都明白,战争还将进行得很久很艰难,这些年轻小伙子有的或许还会住进其他医院,有的人则将长眠于地下……医院里每个能一抽一出身来的人都聚集到了院中的车旁,医院指导员简短地讲了几句话,队长拥抱亲一吻了每个要走的伤员,上年纪的女管理员哭出了声,她有两个儿子在前线,其余伤员们从各病房窗口里望着院中的一切。
科利亚听着指导员讲话,安慰着女管理员,还不时向聚在各个窗口的伤员朋友们致意,不过,他看上去并不高兴。他在等着娜佳,而娜佳却一直没来,我不知道是什幺事使她没来,也许,他们俩昨天刚闹过别扭。
“呶,黄一毛一丫头,”科利亚说,“伸出手来!”我伸过右手,他握得我生疼。
“怎幺样,翘鼻子小姑一娘一,我的手不错吧,能拉驾驶杆吧?”他笑着,开着玩笑,而眼睛却始终在寻找着娜佳,我呢,这会儿则一直在想着藏在大衣口袋里的左手,左手里握着我为科利亚缝的荷包,这是我一生中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绣有“一一抽一烟就想起我”字样的荷包。
出院的伤员都上了车,科利亚仍四下张望,寻找着娜佳。我怎幺也下不了决心把我的荷包递给他。
“你这样。”他突然抓住我的肩膀,“快去宿舍跑一趟……”我没等他说完,就沿着被人们踏实积雪的通向厢房的小路跑去。护一士们的宿舍在那里。我没敲门就跑进屋,屋里空空的,只有刚下夜班的急诊室胖护一士卡佳盖着大衣睡觉。
娜佳的床上空空的,床头柜上有一面镜子,镜框里夹一着一张穿运动衣的小伙子的照片,这是张战前拍摄的娜佳喜一爱一的照片……科利亚已站在汽车的脚踏板上。
“怎幺样?”他问。
我摇摇头,接着把我绣的荷包递了过去。
他接过去,读罢脸上顿时现出激动的神色。
“这是她的,是吗?”他的眼睛幸福得闪着光亮,“你干吗不说话?唉,你呀,你这个翘鼻子……”司机按响喇叭,科利亚进了车里仍喊着:“告诉她,我给她写信!你听见了吗?可别忘了……”下班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着科利亚,内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异样的空寂感觉。科利亚走了,我的荷包也随他走了。就让科利亚去想他愿想的事吧,最重要的是我的荷包将永远相伴着他,科利亚每掏出它,读着上面的字,一抽一着烟时就会想起……娜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