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洪深游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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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洪深游杭州
2017-04-24 16:47:51 /故事大全

田汉

田汉(1898~1968),湖南长沙人,戏剧家。曾主编《南国周刊》、《南国月刊》等杂志,着有《田汉戏剧集》、《田汉散文集》及电一影剧本《丽人行》等。

当一个人过度抑郁或紧张之后,每每想跑到一个什幺地方深深吐几口气,或是大叫几声,或是在大地上扯伸腿,足足够够地睡他一觉,人生和自然就有这种微妙的亲密关系。所谓“疾痛惨溃则呼天”,也就是这意思。天,无非就指的大自然。

洪深先生近来身体不适,精神也舒服不了。丈夫爱幼子,而他的幼子不幸患了TB性慢性脑膜炎,卧病累月,举债千万以买不甚有效的特效药,终致使洪先生慨然叹曰:

“在经济上我也患了慢性脑膜炎了。”

再加,为着关于出处大节上的疑虑,他躁急地和一位老朋友争吵,他自己非常痛苦而又控制不了他的感情。这样他决心陪他的夫人和最小的一位女公子洪钤作杭州两日之游。他买了三张票,但他的小女公子实在只需要补半票,他便邀我同去。我虽已去过杭州一次了,但我若陪他们去,旅途上显然会热闹些,也便利些。况且我也有我自己想去的理由,所以我答应了。

洪先生是性急的,午后四点五十分的车,刚到两点,他就催着动身。我来不及做任何旅行准备,就匆匆跟着上了汽车。我们在车厢里足足等了一个多钟头,西湖号才离开北站。

嘉兴南湖的菱是那样的鲜嫩,我们指甲都剥开了,但还不肯释手。等到我整整吃完两篮菱,车窗外忽然灯火辉煌,人声嘈杂,杭州到了。

星期六游客多,找旅馆不容易,我们叫了部小包车一直去找老友储裕生。开到湖边《申报》办事处一问,才知裕生刚刚到上海去了。裕生夫人忙去找上次招待过我们的管先生,管先生好容易到西湖饭店找了两个房间。又由他们才知道《哀一江一南》的外景队住在清泰第二旅馆。打电话去,云卫不在,叶苗接了。

洪钤喊着饿了。其实我们也都饿了。便去找东西吃。这样我们到了王润兴。一来那儿有名,二来也是“饥者易为食”,那晚我们吃得那幺香,四个人吃了十五万。

叶苗居然寻来了,他不愧云卫的得力副手。他说他只找了两家就找对了。我们告诉他住西湖饭店,随即云卫也到旅馆看我们。

“成绩怎幺样?”

“天气好,拍得很顺利。那天为什幺不来?我们等了你很久。”

“临时有事,没有来。”

“我们定的是最后一节车厢,工作很便当,车里车外,车轮和桥梁都拍过了。这次我是想让外景占四分之一的重量的。”

“这边报纸上说外景队繁荣了杭州的市面。”

“找的人很多,一天电话不断,一清早就有人等在旅馆门外。在湖里拍戏,小船都围拢来了。”

“他们想看你们?”

“我们想看杭州的风景,他们想看上海来的人,实在杭州也太寂莫了。这里不像你剧本里写的那幺热烈。”

“因为已经不是抗战前期了。”

后来我谈到上海这儿天的情形,直到深夜,云卫因为明天要早起,才回去了。

第二天一早在街上吃了一点点心便到清泰第二旅馆。时间还早,云卫还没有起来。应夫人程慕莲女士和她的男女公子们来招待,他们是昨日晚车来的,只预备玩一天就回去。二小姐萱萱,前次曾和我们来看外景的,这次也和其他许多小姐一样化装了一位采茶女。苏绘成了须发皤然的刘毅夫,去徐稚云的冯殷勤地替我们冲了昨天刚从九溪买来的好茶,还叫了几客有名的汤包。冯的令尊和洪深先生同过学,一交一谊甚深,所以冯君特别亲切。

出发时将近七时半。我们坐上云卫雇的小包车。沿湖滨公园经苏堤、岳庙,直到玉泉。洪太太是第一次到抗州的,我们未免替她指点湖山。那时晨雾未消,清露犹滴,湖波如镜,游艇两三,她们初游者的兴奋可以想像。

在玉泉,她们想引动五色鱼而苦不得面包、爆米之类为饵。洪先生又领他太太和女公子去看廊下小池,在石上一跺脚便有一颗珠子喷上来,这比起我们在云南安宁一温一泉所见的珍珠泉相差太远。但洪先生的理论是风景亦如戏剧,要以外行的天真的眼光去欣赏,才能Enjoy(享受),否则嫌格太高,难得有满足的时候。在这里他买了友人巨赞法师所着的《灵隐小识》。

经岳坟入白堤,必过名伶常春恒故宅。洪深先生特为介绍:“你瞧,这房子造得像不像一把手枪?宅主是常春恒。起好这房子不久,他被暗杀了。”

于是大家紧张地观察了一下这道旁的凶宅。

“现在租给好几家人家住了,却也没有什幺。”司机同志说。我们过虎跑寺没有上去,车子一直开六和塔,大家很兴奋地回望钱塘大桥,洪太太们非常叹美。

“抗战开始炸毁过的,于今修复了。比这长的桥虽有,但汽车火车两用的,在中国这算第一了。”

到九溪十八涧会合处的茶场,择定的山坡已布置好了,雇来的真正的采茶女们也陆续背着小茶篓到达指定地点了,甚至山下茶座里已等好了许多看热闹的游客了。

地点选得很好。经敌人八年来的破坏,九溪十八涧树木多被砍伐一尽,而这里在千万点茶丛后面,却有一带茂密的竹林,竹枝迎着风,天日晴朗,白云成堆移动,正是摄影的理想时空。

他们在云卫的指挥下很快地开始工作了。唱《采茶歌》一场戏因声带已在上海收好,这里只用把声带放出(机器在山下茶室,而用很长的线把播送器置到半山茶树下),演员随着播音器一面唱一面做表情即得。方法确比从前更进步了。摄影师周诗穆先生对每一镜头都能细意安排,不怕麻烦,很是可敬。周璇女士表演也用功,虽在烈日下,不辞反复练一习一。唱《好个王小姐》的那一段戏拍完,洪深先生不觉拍手称赏。

“哟,洪先生,您还拍手哩,请多多指教。”

周小姐很惶恐地说。这态度是好的。

正午,顶光不能拍戏,一位钱先生约我们在山下“山外山”酒馆吃一鸡五味。洪深先生在这里无意中重遇了一位老友赵琛。以前他是在明星公司演小生的,扮过洪先生写的“冯大少爷”,于今已是霜雪满头的老生了。

在山上茶室休息中,周小姐躺在竹床上用两顶草帽盖着头,我和洪先生也在那儿喝茶。看热闹的游客来的可太多了。大都是之大、浙大的同学,他们包围着周小姐要听她唱歌,否则不肯解围。经云卫立在凳上说好说歹,终于把扩音器摆在高处,周小姐跟着唱了一段《采茶歌》,大学生们才皆大欢喜,反帮着维持秩序。洪先生虽曾连带陷入重围,但并没有成为包围的对象。后来某报杭州电报说群众误认洪先生为影星尤光照,经洪先生取出身份一证乃知非是云云。

洪先生看了报,生气说:

“我这太悲哀了,为什幺不说人家误认影星尤光照为洪深,而说错认洪深为尤光照呢!”

尤光照据说是一位身体很胖的滑稽演员。想起了我们在无锡看《丽人行》时,洪先生被观众误认为梅兰芳,几乎全场站起来看他,他却误以为大家是对这戏的导演先生致敬的,赶忙站起来点头致谢。那个喜剧场面也曾使洪先生哭笑不得。

“美国管影迷叫Fan,起先我不知道此语来源,现在才知道是Fanatic(疯狂)的省文。”洪先生说。实在那天那些影迷的疯狂劲儿使你感到非常麻烦,但又决不能对他们板面孔。

许多外国的观光者也拥到茶山拍照,他们问这戏叫什幺名字,云卫一时说不出《哀一江一南》的译名,请洪先生代拟,洪先生想了许久,写出来的是:

“Lament

forKiangnanHome。”

我们搭上一部外景队雇的卡车,虽则走起来摇摆不定,因为是敞的,重经钱塘一江一时,对于纵览山川风物倒是更为爽快。

在净慈寺前下车。庙的大雄宝殿正在支架翻修,三世佛的丈七金身暴露在天日里,虽减少神秘感,却也另有一派庄严。洪先生是遇塔扫塔,遇庙烧香的。他领着小妹妹向我佛鞠躬,又去看济公当日从四川运木头的井,甚至还通过和尚备好的蜡烛很天真地细看井底下最后一根没有使用的木头。

从庙前码头雇了一条小船,据他说市府规定是一万五千一个钟头(实际是四千到七千),船少,姑妄信之。大家上了船,我很自信地坐在艄翁地位,但划过南屏已经非常吃力,原因是天旱,开闸灌田,湖水奇浅,船贴在无数的水草和粘性的香灰泥上如何划得动?有时竟至搁浅,虽经船户父女俩尽力邦忙,进步有限,等到三潭在望已经都满身大汗了。

荷花盛期已过,但你在乱翻的绿浪中依然可以看见少数弄姿的红莲娇艳绝世。

洪太太请吃过藕粉,我们便离了三潭,由湖心亭转岳坟。洪钤瞻仰过岳王塑像问我:

“田伯伯,怎幺岳王穿着唱戏的衣服?”

“不,是唱戏的穿他们岳王那时候的衣服。”

这当然她不会明白的。而小朋友的问题时常使你无法回答。

应太太一家是在平湖秋月坐车到车站的。他们是匆匆来去,我们就近到艺专,赴倪贻德兄的招约。到了老倪的画室,大家都有些疲倦了。洪先生在竹椅上已经是鼾声大起,我也在榻上睡了一觉,直到云卫、叶苗赶来才醒。因为午餐是在“山外山”吃的,晚餐我提议到“楼外楼”。贻德的招待极丰,大家尽醉。“楼外楼”主人叫茶房预备纸笔,研好墨,要我来几句,我写了一绝:

打桨重寻楼外楼,

藻繁泥满碍轻舟。

何妨尽放西湖水,

灌得良田百万畴。

那晚,贻德又邀我们出席艺专自治会,我、云卫、洪先生都说了些关于戏剧电一影的话。艺专剧一团一将演《夜店》和《阿Q正传》。

昨晚储裕生兄在上海听说我们到了杭州,特地赶回来,到西湖饭店看我们。今天一早他又借了一部漂亮的小包车接我们游灵隐。我们先到宝石山下,找曾宪猷兄夫妇,他们都不在,留了一个便条,请宪猷正午到王润兴共餐。

灵隐很使洪太太满意。在飞来峰下投幸运石子洪太太又投中了,更使她高兴。及登灵隐寺大殿,洪先生至诚地求了一支签,问他幼子的病,何时可好。签是上上,充满吉祥的话,惟末语不甚可解。我向知客僧打听巨赞,他又不在,据说是出席什幺会去了。我两度来杭都去访问过这位长沙、桂林以来相知颇深的方外朋友,而缘悭如此,颇为怅然。

出山门,在冷泉附近,遇了田仲济。他是陪着一位外国的女友,在小店买东西,说明后天要回上海了。

到王润兴,宪猷已经来过一次了。碰巧一胡一蝶女士和她的妹妹、妹夫及另一女友到邻室进餐,给洪先生瞥见了,赶忙去招呼。一会儿一胡一小姐也过来了。这样便惊动了四座饮客。一位高个儿的北方朋友端着酒杯过来对洪先生说:

“老师,您还记得我吗?”

洪先生想了想,含笑不语。

“咦,您忘了?我们一道演过《西哈诺》的。在上海新中央,那次您还从楼上摔下来。”

“哦,我记起来了,您是徐——”

“我叫徐,又叫伯川。在学校里我念土木科,没选您的课。可是我挺爱戏剧,也欢喜演剧。可是也多年不搞这个了。我现在在公路上搬石子。”

他是公路局杭州段工务处长。

这真是个不期的遇合。大家自然就大喝起来。在豪饮中我们又认识徐的“顶头上司”,那清癯干练的梁锐仲老先生。

洪先生平常欢喜把自己安排得很忙的。纵一情山水的人和他一道是要伤脑筋的,因为每刚到一个地方便得再三托人买哪一天哪一钟点回去的票子,毫无情面。何况他这次又是为的赶回上海开游园会筹备会,而他又是最负责任的人。所以裕生们在再三挽留不住之后也只得放弃这希望。

“不过今天西湖号票子难买了。”

“万一难买,就坐普通车吧。不过我想总买得到的,车站里每趟车总得控制几个位子的。要不,也可以买黑市票。你可不知道我买黑市票的本事,我的本事真大啊。”洪先生时常欢喜把他的本事夸大到别人无法赞一词的。但那天他不必多花钱买黑市票,裕生已经托人替他订好了三张票了。同时,洪先生那天也大可以不那幺忙的,因为后来知道筹备会早一天已经开过了。

我那天留在杭州,住宝石山下宪猷家,第二天有绍兴之行。

选自1947年10月10日、20日上海《新闻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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