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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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三日
2017-04-24 16:47:51 /故事大全

刘白羽

刘白羽(1916~2005),北京人,作家。着有长篇小说《第二个太一阳一》,散文集《红玛瑙集》、《芳草集》等。

十一月十七日

雾笼罩着一江一面,气象森严。十二时,“一江一津”号启碇顺流而下了。在长一江一与嘉陵一江一汇合后,一江一面突然开阔,天穹顿觉低垂。浓浓的黄雾,渐渐把重庆隐去。一刻钟后,船又在两面碧森森的悬崖陡壁之间的狭窄的一江一面上行驶了。

你看那急速漂流的波涛一起一伏,真是“众水会万涪,瞿塘争一门。”而两三木船,却齐整的摇动着两排木桨,像鸟儿扇动着翅膀,正在逆流而上。我想到李白、杜甫在那遥远的年代,以一叶扁舟,搏浪急进,该是多少雄伟的搏斗,会激发诗人多少瑰丽的诗思啊!……不久,一江一面更开朗辽阔了。两条大一江一,骤然相见,欢腾拥抱,激起云雾迷蒙,波涛沸荡,至此似乎稍为平定,水天极目之处,灰蒙蒙的远山展开一卷清淡的水墨画。

从长一江一上顺流而下,这一心愿真不知从何时就在心中扎下根子,年幼时读“大一江一东去……”读“两岸猿声……”辄心向往之。后来,听说长一江一发源于一片冰川,春天的冰川上布满奇异艳丽的雪莲,而长一江一在那儿不过是一泓清溪;可是当你看到它那奔腾叫啸,如万瀑悬空,砰然万里,就不免在神秘气氛的“童话世界”上又涂了一层英雄光彩。后来,我两次到重庆,两次登枇杷山看一江一上夜景,从万家灯光、灿烂星海之中,辨认航船上缓缓浮动而去的灯火,多想随那惊涛骇浪,直赴瞿塘,直下荆门呀。但亲身领略一下长一江一风景,直到这次才实现。因此,这一回在“一江一津”号上,正如我在第二天写的一封信中所说:

“这两天,整天我都在休息室里,透过玻璃窗,观望着三峡。昨天整日都在朦胧的雾罩之中。今天却一阳一光一片。这庄严秀丽气象万千的长一江一真是美极了。”

下午三时,天转开朗。长一江一两岸,层层叠叠,无穷无尽的都是雄伟的山峰,苍松翠竹绿茸茸的遮了一层绣幕。近岸陡壁上,背纤的纤夫历历可见。你向前看,前面群山在一江一流浩荡之中,则依然为雾笼罩,不过雾不像早晨那样浓,那样黄,而呈乳白色了。现在是“枯水季节”,一江一中突然露出一块黑色礁石,一片黄色浅滩,船常常在很狭窄的两面航标之间迂回前进,顺流驶下。山愈聚愈多,渐渐暮霭低垂了,渐渐进入黄昏了,红绿标灯渐次闪光,而苍翠的山峦模糊为一片灰色。

当我正为夜色降临而惋惜的时候,黑夜里的长一江一却向我展开另外一种魅力。开始是,这里一星灯火,那儿一簇灯火,好像长一江一在对你眨着眼睛。而一会儿又是漆黑一片,你从船身微微的荡漾中感到波涛正在翻滚沸腾。一派特别雄伟的景象,出现在深宵。我一个人走到甲板上,这时一江一风猎猎,上下前后,一片黑森森的,而无数道强烈的探照灯光,从船顶上射向一江一面,天空一江一上一片云雾迷蒙,电光闪闪,风声水声,不但使人深深体会到“高一江一急峡雷霆斗”的赫赫声势,而且你觉得你自己和大自然是那样贴近,就像整个宇宙,都罗列在你的胸前。水天,风雾,浑然融为一体,好像不是一只船,而是你自己正在和一江一流搏斗。“曙光就在前面,我们应当努力。”这时一种庄严而又美好的情感充溢我的心灵,我觉得这是我所经历的大时代突然一下集中地体现在这奔腾的长一江一之上。是的,我们的全部生活不就是这样战斗、航进、穿过黑夜走向黎明的吗?现在,船上的人都已酣睡,整个世界也都在安眠,而驾驶室上露出一片宁静的灯光。想一想,掌握住舵轮,透过闪闪电炬,从惊涛骇浪之中寻到一条破浪前进的途径,这是多幺豪迈的生活啊!我们的哲学是革命的哲学,我们的诗歌是战斗的诗歌,正因为这样——我们的生活是最美的生活。列宁有一句话说得好极了:“前进吧!——这是多幺好啊!这才是生活啊!”……“一江一津”号昂奋而深沉的鸣响着汽笛向前方航进。

十一月十八日

在信中,我这样叙说:“这一天,我像在一支雄伟而瑰丽的一交一响乐中飞翔。我在海洋上远航过,我在天空上飞行过,但在我们的母亲河流长一江一上,第一次,为这样一种大自然的威力所吸慑了。”

朦胧中听见广播到奉节。停泊时天已微明。起来看了一下,峰峦刚刚从黑夜中显露出一片灰蒙蒙的轮廓。启碇续行,我到休息室里来,只见前边两面悬崖绝壁,中间一条狭狭的一江一面,已进入瞿塘峡了。一江一随壁转,前面天空上露出一片金色一阳一光,像横着一条金带,其余天空各处还是云海茫茫。瞿塘峡口上,为三峡最险处,杜甫《夔州歌》云:“白帝高为三峡镇,瞿塘险过百牢关。”古时歌谣说:“滟滪大如马,瞿塘不可下;滟滪大如猴,瞿塘不可游;滟滪大如龟,瞿塘不可回;滟滪大如象,瞿塘不可上。”这滟滪堆指的是一堆黑色巨礁。它对准峡口。万水奔腾一冲进峡口,便直奔巨礁而来。你可想像得到那真是雪霆万钧,船如离弦之箭,稍差分厘,便撞得个粉碎。现在,这巨礁,早已炸掉。不过,瞿塘峡中,激流澎湃,涛如雷鸣,一江一面形成无数漩涡,船从漩涡中冲过,只听得一片哗啦啦的水声。过了八公里的瞿塘峡,乌沉沉的云雾,突然隐去,峡顶上一道蓝天,浮着几小片金色浮云,一注一阳一光像闪电样落在左边峭壁上。右面峰顶上一片白云像白银片样发亮了,但一阳一光还没有降临。这时,远远前方,无数层峦叠峰之上,迷蒙云雾之中,忽然出现一一团一红雾,你看,绛紫色的山峰,衬托着这一一团一雾,真美极了,就像那深谷之中向上反射出红色宝石的闪光,令人仿佛进入了神话境界。这时,你朝一江一流上望去,也是色彩缤纷:两面巨岩,倒影如墨;中间曲曲折折,却像有一条闪光的道路,上面荡着细碎的波光,近处山峦,则碧绿如翡翠。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前面那一团一红雾更红更亮了,船越驶越近,渐渐看清有一高峰亭亭笔立于红雾之中,渐渐看清那红雾原来是千万道强烈的一阳一光。八点二十分,我们来到这一片晴朗的金黄色朝一阳一之中。

抬头望处,已到巫山。上面一阳一光垂照下来,下面浓雾滚涌上去,云蒸霞蔚,颇为壮观。刚从远处看到那个笔直的山峰,就站在巫峡口上,山如斧削,隽秀婀娜,人们告诉我这就是巫山十二峰的第一峰,它仿佛在招呼上游来的客人说:“你看,这就是巫山巫峡了。”“一江一津”号紧贴山脚,进入峡口。红通通的一阳一光恰在此时射进玻璃厅中,照在我的脸上。峡中,强烈的一阳一光与乳白色云雾一交一织一处,数步之隔,这边是一阳一光,那边是云雾,真是神妙莫测。几只木船从下游上来,帆蓬给一阳一光照的像透明的白色羽翼,山峡却越来越狭,前面两山对峙,看去连一扇大门那幺宽也没有,而门外,完全是白雾。

八点五十分,满船人,都在仰头观望。我也跑到甲板上来,看到万仞高峰之巅,有一细石耸立如一人对一江一而望,那就是充满神奇缥缈传说的美一女峰了。据说一个渔人在一江一中打鱼,突遇狂风暴雨,船覆灭顶,他的妻子抱了小孩从峰顶眺望,盼他回来,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他终未回来,而她却依然不顾晨昏,不顾风雨,站在那儿等候着他——至今还在那儿等着他呢!……

如果说瞿塘峡像一道闸门,那幺巫峡简直像一江一上一条迂回曲折的画廊。船随山势左一弯,右一转,每一曲,每一折,都向你展开一幅绝好的风景画。两岸山势奇绝,连绵不断,巫山十二峰,各峰有各峰的姿态,人们给它们以很高的美的评价和命名,显然使我们的一江一山增加了诗意,而诗意又是变化无穷的。突然是深灰色石岩从高空直垂而下浸入一江一心,令人想到一个巨大的惊叹号;突然是绿茸茸草坂,像一支充满幽情的乐曲;特别好看的是悬岩上那一堆堆给秋霜染得红艳艳的野草,简直像是满山杜鹃了,峡急一江一陡,一江一面布满大大小小漩涡,船只能缓缓行进,像一个在丛山峻岭之间慢步前行的旅人。但这正好使远方来的人,有充裕时间欣赏这莽莽苍苍、浩浩荡荡长一江一上大自然的壮美。苍鹰在高峡上盘旋,一江一涛追随着山峦激荡,山影云影,日光水光,一交一织成一片。

十点,一江一面渐趋广阔,急流稳渡,穿过了巫峡。十点十五分至巴东,已入湖北境。十点半到牛口,一江一浪汹涌,把船推在浪头上,摇摆着前进。一江一流刚奔出巫峡,还没来得及喘息,却又冲入第三峡——西陵峡了。

西陵峡比较宽阔,但是一江一流至此变得特别凶恶,处处是急流,处处是险滩。船一下像流星随着怒涛冲去,一下又绕着险滩迂回浮进。最着名的三个险滩是:泄滩、青滩和崆岭滩。初下泄滩,你看着那万马奔腾的一江一水会突然感到一江一水简直是在旋转不前,一千个、一万个漩涡,使得“一江一津”号剧烈震动起来。这一节一江一流虽险,却流传着无数优美的传说。十一点十五分到秭归。据袁崧《宜都山川记》载:秭归是屈原故乡,是楚子熊绎建国之地。后来屈原被流放到汨罗一江一,死在那里。民间流传着:屈大夫死日,有人在汨罗一江一畔,看见他峨冠博带,美髯白皙,骑一匹白马飘然而去。又传说:屈原死后,被一大鱼驮回秭归,终于从流放之地回归楚国。这一切初听起来过于神奇怪诞,却正反映了人民对屈原的无限怀念之情。

秭归正面有一大片铁青色礁石,森然耸立一江一面。经过很长一段急流绕过泄滩。在最急峻的地方,“一江一津”号用尽全副一精一力,战抖着,震颤着前进。急流刚刚滚过,看见前面有一奇峰突起,一江一身沿着这山峰右面驶去,山峰左面却又出现一道河流,原来这就是王昭君诞生地香溪。它一下就令人记起杜甫的诗:“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我们遥望了一下香溪,船便沿着山峰进入一灌无比险峻的长峡——兵书宝剑峡。这儿完全是一条窄巷,我到船头上,仰头上望,只见黄石碧岩,高与天齐,再驶行一段就到了青滩。一江一面陡然下降,波涛汹涌,浪花四溅,当你还没来得及仔细观看,船已像箭一样迅速飞下,巨浪为船头劈开,旋卷着,合在一起,一下又激荡开去。一江一水像滚沸了一样,到处是泡沫,到处是浪花。船上的同志指着岩上一片乡镇告我:“长一江一航船上很多领航人都出生在这儿……每只木船要想渡过青滩,都得请这儿的人引领过去。”这时我正注视着一只逆流而上的木船,看起这青滩的声势十分吓人,但人从汹涌浪涛中掌握了一条前进途径,也就战胜了大自然了。

中午,我们来到了崆岭滩跟前,长一江一上的人都知道:“泄滩青滩不算滩,崆岭才是鬼门关。”可见其凶险了。眼看一片灰色石礁布满水面,“一江一津”号却抛锚停泊了。原来崆岭滩一条狭窄航道只能过一只船,这时有一只一江一轮正在上行,我们只好等下来。谁知竟等了那幺久,可见那上行的船只是如何小心翼翼了。当我们驶下崆岭滩时,果然是一片乱石林立,我们简直不像在浩荡的长一江一上,而是在苍莽的丛林中找寻小径跋涉前进了。

十一月十九日

早晨,一片通红的一阳一光,把平静的一江一水照得像玻璃一样发亮。长一江一三日,千姿万态,现在已不是前天那样大雾迷蒙,也不是昨天“巫山巫峡色萧森”,而是:“楚地阔无边,苍茫万顷连”了。长一江一在穿过长峡之后,现在变得如此宁静,就像刚刚诞生过婴儿的年轻母亲一样安详慈爱。天光水色真是柔和极了。一江一水像微微拂动的丝绸,有两只雪白的鸥鸟缓缓地和“一江一津”号平行飞进,水天极目之处,凝成一种透明的薄雾,一簇一簇船帆,就像一束一束雪白的花朵在蓝天下闪光。

在这样一天,一江一轮上非常宁静的一日,我把我全身心沉浸在“红色的罗莎”——卢森堡的《狱中书简》中。

这个在一九一八年德国无产阶级革命中最坚定的领袖,我从她的信中,感到一个伟大革命家思想的光芒和胸怀的一温一暖,突破铁窗镣铐,而闪耀在人间,你看,这一页:

雨点轻柔而均匀地洒落在树叶上,紫红的闪电一次又一次地在铅灰色中闪耀,遥远处,隆隆的雷声像汹涌澎湃的海涛余波似地不断滚滚传来。在这一切一阴一霾惨淡的情景中,突然间一只夜莺在我窗前的一株枫树上叫起来了!在雨中,闪电中,隆隆的雷声中,夜莺啼叫得像是一只清脆的银铃,它歌唱得如醉如痴,它要压倒雷声,唱亮昏暗……

昨晚九点钟左右,我还看到壮丽的一幕,我从我的沙发上发现映在窗玻璃上的玫瑰色的返照,这使我非常惊异,因为天空完全是灰色的。我跑到窗前,着了迷似的站在那里。在一色灰沉沉的天空上,东方涌现出一块巨大的、美丽得人间少有的玫瑰色的云彩,它与一切分隔开,孤零零地浮在那里,看起来像是一个微笑,像是来自陌生的远方的一个问候。我如释重负地长吁了一口气,不由自主地把双手伸向这幅富有魅力的图画。有了这样的颜色,这样的形象,然后生活才美妙,才有价值,不是吗?我用目光饱餐这幅光辉灿烂的图画,把这幅图画的每一线玫瑰色的霞光都吞咽下去,直到我突然禁不住笑起自己来。天哪,天空啊,云彩啊,以及整个生命的美并不只存在于佛龙克,用得着我来跟它们告别?不,它们会跟着我走的,不论我到哪儿,只要我活着,天空、云彩和生命的美会跟我同在。

“一江一津”号在平静的浪花中缓缓驶行。我读着书,一种非常珍贵的感情渗透我的全身。我必须立刻把它写下来,我愿意把它写在这奔腾叫啸、而又安静一温一柔的长一江一一起,因为它使我联想到我前天想到的“战斗——航进——穿过黑夜走向黎明”的想像,过去,多少人,从他们艰巨战斗中想望着一个美好的明天呀!而当我承受着像今天这样灿烂的一阳一光和清丽的景色时,我不能不意识到,今天我们整个大地,所吐露出来的那一种芬芳、宁馨的呼吸,这社会主义生活的呼吸,正是全世界上,不管在亚洲还是在欧洲,在美洲还是在非洲,一切先驱者的血液,凝聚起来,而发射出来的最自一由最强大的光辉。我读完了《狱中书简》,一轮落日——那样圆,那样大,像鲜红的珊瑚球一样,把整个一江一面笼罩在一脉淡淡的红光中,面前像有一种细细的丝幕柔和地、轻悄地撒落下来。

最后让我从我自己的一封信中抄下一段,来结束这一日吧:

夜间,九时余——从前面漆黑的夜幕中,看见很小很小几点亮光。人们指给我那就是长一江一大桥,“一江一津”号稳稳地向武汉驶近。从这以后,我一直站在船上眺望,渐渐的渐渐的看出那整整齐齐的一排像横串起来的珍珠,在熠熠闪亮。我看着,我觉得在这辽阔无边的大一江一之上,这正是我们献给我们母亲河流的一顶珍珠冠呀……再前进,一江一上无数蓝的、白的、红的、绿的灯光,拖着长长倒影在浮动,那是无数船只在航行,而那由一颗颗珍珠画出的大桥的轮廓,完全像升在云端里一样,高耸空中,而桥那面,灯光稠密的简直像是灿烂的金河,那是什幺?仔细分辨,原来是武汉两岸的亿万灯光。当我们的“一江一津”号,嘹亮地向武汉市发出致敬欢呼的声音时,我心中升起一种庄严的情感,看一看!我们创造的新世界有多幺灿烂吧!……

1960年

选自《刘白羽散文选》,1978年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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