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
刘心武(1942~),四川省成都市人。当代作家。着有短篇小说《班主任》,长篇小说《钟鼓楼》,中篇小说《如意》,散文集《凡尔赛喷泉》等。
北京有个门头沟区,传统上以挖煤为其支柱产业;现在煤快挖光了,所以格外重视“无烟工业”,大力开发旅游资源,其中不少名胜古迹,这些年来也确实声播海内外,如百花山、灵山、妙峰山、潭柘寺、戒台寺……等等。这两年来,门头沟却有一处前所未闻的地方,吸引着络绎不绝的观光者,那是个深掩在丛山里的小小村落,名字叫爨底下。爨字很难写,细看却很有味道,有如一幅图画,它的字意,是烧火煮饭,你看它上头是个大屋顶,下面有树林子,然后是个大篷子,最下边是火,很有人间烟火气,散发出一股祖籍故居特有的馨香。不作动词用时,爨字就当灶讲。有人嫌爨字太难认也太难写,把爨底下改成了川底下,我以为不合适,爨读CUAN,去声;川读CHUAN,平声;音既不同,意更轩轾。本来,这村子是韩姓聚族而居之地,最早,可追溯到明朝永乐年间,后来穿越清代,乃至经过本世纪以来的漫长岁月,居然大体不被外界各种力量“搞乱”,从村落外观到村民间的人际关系,淳朴如昔,众人在一个大灶下生息歌哭的生态,以爨底下来命名实在是恰如其分;说成川底下就没道理了,这村子上下都没有河川,有时山洪爆发,为避山洪村子不断上移,非用川字命名,也只能称之为川上头。
最早发现爨底下村的非凡价值的,大约是建筑界的人士,更具体地说,是搞建筑史和建筑评论的一些人士。当他们头一回来到这个山村时,简直惊呆了。据说,南方历经千难万劫而大体保持明清旧貌的村落,还很有几处,但整个北方地区,像爨底下村这样的活古董式的村落,实在是罕见难寻——大家可能知道乔家大院,那是一所大宅院而已,并非整座村落,而且历史也不过百年。爨底下村依山而建,就地取材,上下两部分,以弧形大墙界断,墙以山石错落砌成,高达二十余米,有隐蔽的陡梯相联,远望颇似拉萨布达拉宫;村后有山包“龙头”,从“龙头”俯瞰,整个上下村的院落辐射为扇面状,又略呈元宝形,细观,则又有周易八卦图的意味,还有人说能看出太极一阴一阳一鱼的布阵痕迹。村落中的农居,大体都是四合院或三合院,有的仅一进,有的顺山势多达三进,因为山村地狭,所以四合院、三合院的格局与北京城内的大异其趣,厢房多往当中“挤”,而且进身窄,正房房基高、阶梯陡;尤为有趣的是,各个院落表面上各自独立,其实房后都有暗道勾连,院院相通,上下自如,瞬息可以转移呼应,这既有利于防盗匪,也有利于在突发山洪时往安全处跑。爨底下村现存院落七十余套,约五百多间,但常住村中的居民仅三十余人,所以大多数院落房屋都陈旧不堪,院门大开,屋门上象征性地挂着早已生锈的锁,或根本不挂锁;有的院墙房屋已然破朽乃至倒塌,颓垣断壁中杂树丛生、野菊怒放;从山下沿着蜿蜒的石梯迤逦而上,一时会不知身在何时何处,是自己走进了历史,还是历史裹胁了自己?近侧鸡鸣,远处狗吠,如梦如幻,心荡神驰……
建筑界的人士发现了这样一处明清建筑史的活化石,尤其是北方农居建筑群的杰出标本,其欢欣鼓舞是理所当然的。紧接着,社会学家、民俗学家、人类学家、环境生态学家……接踵而至,或考察这个村落留居村民的生活状态以及外流人员的走向轨迹,或研究其民居风格中的刻意追求与集体无意识,或追究其村民从一姓衍生,却并无近亲繁殖的弊病后遗出现,是怎幺回事?或将建筑群与周遭山野的内在关系作详细调查,对这块“宝地”的“风水”作出科学诠释……据说已有好几群“泛文化人”,即从事的学科不那幺专一,包括作家、记者、编辑等,到这山村边看边议,所讨论的问题里,有一个是:这个村子是怎幺经历过土地改革、农业合作化、大跃进……,特别是,怎幺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现在只能在村墙上看到些残存的“文革”标语,还有某些四合院门洞的壁画被政治口号覆盖的情况,但奇怪的是,这些政治社会的浪潮,竟都不能改变这个村子的整体格局,尤其是,竟几乎没有在任何一个阶段,盖起哪怕一栋搅乱整个建筑轮廓线的新房屋,这是村民们的一种自觉的默契,还仅仅是从历史网络中漏下的一个偶然特例?
像一池泛起涟漪的春水,爨底下村的名声引动了范围越来越广的关爱。画家们岂能放过这一写生的宝贵对象?一位大画家说,面对这青瓦石墙、卵石曲巷的古建筑群,他有一种直面历史的浑厚之感涌于胸臆,那种特殊的审美愉悦,是多年不曾有过的了!他不顾年老体弱,在山上一画就是好几个小时。秋日,专业的、业余的画家成群结队地来到这个小小山村,看样子是觉得这里有取之不尽的灵感之源。
近日,一位几次去过爨底下村的朋友对我说,他已经产生了在那村中租房长住的打算。他说,那山村真乃世外桃源,他是“觅得桃源好寄情”。我问他,寄怎样的情?他说,这样道来我就明白了:“觅得桃源好避钱。”这位朋友也是认为国人面临“现代化的陷阱”的,在市场经济风起云涌之时,力主知识分子持批判的态势;我虽并不与他的站位和理念认同,但也觉得市场经济于社会俗众除了正面效益,也确有负面影响,对那些负面的东西,比如金钱至上、钱权一交一易、因钱丧德、瞻钱卖艺……当然应予批判、唾弃;他能到爨底下村那样的古色古香的环境中潜心做他的学问,我实在应该支持。
我陪朋友去爨底下村觅一处居所。行前据他说,半年前曾问过村里一位老大娘,租她一所厢房,一年需一交一多少房租?老大娘说:“您来住,俺高兴还来不及,要啥钱,您随便住呗!”真乃漂母返世,令他感动不已。我们的汽车到了村前,却见有一不锈钢的自动伸缩栅横在新铺成的柏油路面,原来新近此村已辟为了正式开放的旅游景点,每位游人收取门票十元;一交一妥费,那电栅方紧缩,让我们通过。乃至到了村口,方抬脚要登那山道,忽然发现,原来用鹅卵石铺成的古径,已被焕然一新地改铺为颐和园后山坡道那样的面貌;登了几十米,转了个弯儿,忽然有两口直径逾一米的大锅闯进了眼帘——不是明清的大铁锅,而是乳白色的承接电视信息的那种锅型卫星接一收一器!当时我的惊呼声比朋友更响,不是我不赞成因开发旅游资源后迅即富裕的村民享受现代化的资讯,但那制作一精一良的合金锅,实在是给古建筑群构成的拙朴景观破了相!再往上去,曲巷通幽,陈门旧屋,残窗颓壁,倒还保持着桃源诗意……却又忽有一块“女娲商店”的招牌落入瞳孔,进得那小小商店,商店倒也平常,无非可口可乐、箭牌口香糖之类,但出乎意料的是,店主是位从眼影到睫毛、从马甲到长袜都按都市趣味装点得相当个性化的女士,一问,原来是个“觅得桃源好寄情”的先行者,她从城里到该村租屋而居已三月有余,开店只是为了挣些小钱以为补贴;她自称要将西方文化中的夏娃和中华文化中的女娲相融合,在此山村写出探索女性“原心理”的宏篇巨制……我本拟与那女士详谈,朋友却气咻咻地把我拽离了那爿小店,到了一处废院,他叹口气说:“没想到半年未来,桃源已不成其为桃源了!”后来,在上村遇到区里一位文物局的干部,问起那位开店女士,更得知她与村里一位四十来岁的鳏夫同一居,两人成长背景,特别是文化背景差异那幺巨大,可是却相处如饴,据说那被她唤作山哥的村民也并非剽悍雄奇之辈,相貌甚至有点猥琐,性格也有点木讷……
出得村子,朋友长叹:“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新潮!”稍许,又重复一遍,把“新潮”改说成“商潮”,以更凸现他的观点。
区文物局的干部对我们说,他们已意识到改铺鹅卵石山径是败笔,这村子辟为旅游点后,将尽量保留所有的旧建筑,不会在村里建客栈饭店,想住下来的游客可以在村民的民居中留宿,村民也可以由此创收;想吃饭的游客则可在离村十分钟车程的国道边饭馆里进餐;只有那电视接收锅的问题,一时不好解决……他瞻望起前景来十分乐观。
能否将爨底下村隐蔽于现代化进程之外,使其只成为朋友一流的少数智者“避潮”的桃源福地,并从那类地方,辐射出他们闪光的思想,以将俗众从“陷阱”中拯救出来?看来,这种可能性是越来越小。我清醒地意识到,我们所面临的发展大势,具有某种不可逆转的性质;我尊重朋友的站位和观点,但我自己却决定在顺应大势的前提下,对世道人心作力所能及的匡正,而避免堕入“众人皆浊我独清”的乌托邦情结(实为另一陷阱)中。
感谢爨底下村,它给予了我领略历史沧桑的审美快感,更引发了我如许的思绪。我将再去,于我而言,也是“觅得桃源好寄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