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夫
陆文夫(1928~2005),一江一苏人,作家。着有小说集《小巷深处》、《小巷人物志(一)》、《美食家》等。
山一阴一道上络绎不绝,游人如织。在同一条石板小道上,那上山的和下山的擦肩而过。上山的人兴致勃勃,汗流浃背,满怀着希望问那下山的:“山上好玩吗?”
下山的人疲惫不堪地摇摇头:“一个破庙,几尊菩萨,到处都是差不多的。我劝你不必上去。”
上山的人不以为然:“噢,是吗,上去看看再说。”上山的人挥舞着竹杖,拭擦着汗水,继续攀登上去。
过了若干时日,那位上去看看的人看过了,下来了,又碰上那些兴致勃勃向上爬的人。
向上爬的人问道:“喂,山上好玩吗?”
看过了的人答曰:“没有什幺了不起,一个破庙,几尊菩萨……”
上山的人又不以为然:“噢,是吗,上去看看!”
如此这般,周而复始……
在人生的山路上,上山的和下山的也会在同一条石板小道上擦肩而过。
一位老人从人生的山路上下来了,他穿着一套50年代的高级时装——银灰色的纯毛华达呢中山装,手里拄着一枝竹杖,他平静地环顾着山岗,一副曾经沧海的模样。
这时候,一对青年男女在人生的山路上爬上来了,两个人是相互依偎着,半拥抱式地爬上来的。那女的穿一套白色的针织、紧身超短裙,光脚穿丝一袜,一双高跟鞋却拎在手里,很像李后主写他与小周后偷一情时的情景:“划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不过,这位姑娘“划袜步石阶,手提高跟鞋”,不是怕高跟鞋在石级上发出声音,而是因为那高跟鞋已经磨破了她的脚后跟。他们愿意天下人都看见他们正沉浸在幸福的爱河中,故意作出种种“示爱”的举动。
那下山的老人看着,微笑着,摇摇头,从内心的深处向那小青年喊话:“年轻人,我劝你不要沉浸在爱河里而忘乎所以,我也曾有过像你这样的时候,那时候她是多幺的千娇百媚,柔情似水。可是现在,那千娇百媚变成了百无遮拦,柔情似水变得呼来喝去,这时候你才感到爱情并不如你当初所想像的那幺美妙,相比之下,事业还是永恒的。朋友,你千万别以为我是在说教,我认识到这一点差不多花了半个多世纪!”
那上山的青年也从内心的深处产生感应:“啊啊,是这幺回事吗……可怜的老头,你大概是在爱情上摔过跟头吧,你当初就受了她的欺,受了她的骗,你的她能和我的她相比吗?我的她就是我的一切,没有她也就没有我的事业,事业也许就是为了她而存在的,事业的荣耀是我对她的报答。你快点儿下山去吧,老人家,乘这太一阳一还没有落下去的时候。”
下山的老人又下了几个石级,看见一个浑身穿名牌,手里拿着大哥大的大款缓步走了上来,身边还有个女秘书。
“金钱,金钱又算得什幺呢?这玩艺儿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如果你只看到那天使的一面,你将被这魔鬼吞没。别咋呼吧,大款,灯红酒绿、声色犬马都是没有好下场的!”
上山的大款嗤之以鼻:“老头儿,看你的穿着就知道你过去是有钱的,有权的,只是现在有也不多了,几个退休工资刚好是够用的。你过好日子的时候我哪一点能和你比?不错,你在文化大革命中受到了冲击,可是后来平反时工资都补给了你。我呢,我被你们鼓动起来去武斗,还在劳改农场里蹲了三年。收起你的那一套吧,老头,你能得到的大概也都得到了,得不到的也就没法再得到了;我呀,我能得到的还没有得到,你不能得到的我还要得到,早着呢!”
下山的老人摇摇头,觉得和这种人是说不清楚的。适逢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心急冲冲地爬上来了,老人的内心在呼喊:
“同志,你不必那幺急吼吼地往上爬,想升官?好极了,想升什幺样的官,为什幺要升官?不要爬得太急,你在升官之前就必须对这一点加以考虑,拿定了主意之后就不能改变,因为有很多人开始时都是想当一个清正廉洁的官,天长日久之后就忘记了初衷,从清正廉洁滑向了贪赃枉法……嗬,大官儿也不是那幺好当的,坐汽车、赴宴会、坐在主席台上,都只是一种表象,内心的苦衷也是不足与外人道也。”
上山的干部不以为然:“老同志,您走好,当心摔跤,安度你的晚年吧,当今的事儿您就别管了。你当官儿的时候为什幺不说这样的话呢……”
下山的老人无言以对,在一块大青石上坐了下来,看着那些兴致勃勃向上爬的人,一个个地从身边擦过去,其中有想成名的,想成家的,想当歌星、电一影明星的,想当作家、画家的……
“上面好玩吗?”
“没有什幺了不起,都是差不多的。”
“是吗,上去看看……”
老人突然感到自己也要回过头来看看了,如果没有这幺多的人上去看看的话,这山一阴一道上肯定是玄古洪荒,一片死寂,谁来铺下这幺多的石级?
又一对年轻的恋人手挽着手爬上来了,男的问道:
“老先生,山上好玩吗?”
“好……好好地往上爬吧,三道弯的边上有一块石板是活的,当心掉下去。无限风光在险峰,在险峰上看风光的时候要站得稳些,最惬意的时候最容易出事体!”
“谢谢您,老先生。”
“走吧,亲爱的,这是个好老头……”
1996年8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