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循循然善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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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子循循然善诱人
2017-04-24 16:47:51 /故事大全

启功

启功(1912~2005),笔名元伯、元白,北京人,满族,学者、教授、书法家、文物鉴定家。着有《启功丛稿》等。

陈垣先生是近百年的一位学者,这是人所共知的。他在史学上的贡献,更是国内国外久有定评的。我既没有能力一一叙述,事实上他的着作具在,也不待这里多加介绍。现在当先生降诞百年,又是先生逝世第十年之际,我以亲受业者心丧之余,回忆一些当年受到的教导,谨追述一些侧面,对于今天教育工作者来说,仍会有所启发的。

我是一个中学生,同时从一位苏州的老学者戴姜福先生读书,学习“经史辞章”范围的东西,作古典诗文的基本训练。因为生活困难,等不得逐步升学,1933年由我祖父辈的老世一交一傅增湘先生拿着我的作业去介绍给陈垣先生,当然意在给我找一点谋生的机会。傅老先生回来告诉我说:“援庵说你写作俱佳。他的印象不错,可以去见他。无论能否得到工作安排,你总要勤向陈先生请教。学到做学问的门径,这比得到一个职业还重要,一生受用不尽的。”我谨记着这个嘱咐,去见陈先生。初见他眉棱眼角肃穆威严,未免有些害怕。但他开口说:“我的叔父陈简墀和你祖父是同年翰林,我们还是世一交一呢!”其实陈先生早就参加资产阶级革命,对于封建的科举关系焉能那样讲求?但从我听了这句话,我和先生之间,像先拆了一堵生疏的墙壁。此后随着漫长的岁月,每次见面,都给我换去旧思想,灌注新营养。在今天如果说予小子对文化教育事业有一滴贡献,那就是这位老园丁辛勤灌溉时的汗珠。

一、怎样教书

我见了陈老师之后不久,老师推荐我在辅仁大学附属中学教一班“国文”。在一交一派我工作时,详细问我教过学生没有?多大年龄的,教什幺,怎幺教?我把教过家馆的情形述说了,老师在点点头之后,说了几条“注意事项”。过了两年,有人认为我不够中学教员的资格,把我解聘。老师后便派我在大学教一年级的“国文”。老师一贯的教学理论,多少年从来未间断地对我提醒。今天回想,记忆犹新,现在综合写在这里。老师说:

1.教一班中学生与在私塾屋里教几个小孩不同,一个人站在讲台上要有一个样子。人脸是对立的,但感情不可对立。

2.万不可有偏爱、偏恶,万不许讥诮学生。

3.以鼓励夸奖为主。不好的学生,包括淘气的或成绩不好的,都要尽力找他们一小点好处,加以夸奖。

4.不要发脾气。你发一次,即使有效,以后再有更坏的事件发生,又怎幺发更大的脾气?万一发了脾气之后无效,又怎幺下场?你还年轻,但在讲台上即是师表,要取得学生的佩服。

5.教一课书要把这一课的各方面都预备到,设想学生会问什幺。陈老师还多次说过,自己研究几个月的一项结果,有时并不够一堂时间讲的。

6.批改作文,不要多改,多改了不如你替他做一篇。改多了他们也不看。要改重要的关键处。

7.要有教课日记。自己和学生有某些优缺点,都记下来,包括作文中的问题,记下以备比较。

8.发作文时,要举例讲解。缺点尽力在堂下个别谈;缺点改好了,有所进步的,尽力在堂上表扬。

9.要疏通课堂空气,你总在台上坐着,学生总在台下听着,成了套子。学生打呵欠,或者在抄别人的作业,或看小说,你讲的多幺用力也是白费。不但作文课要在学生坐位行间走走。讲课时,写了板书之后,也可下台看看。既回头看看自己板书的效果如何,也看看学生会记不会记。有不会写的或写错了的字,在他们坐位上给他们指点,对于被指点的人,会有较深的印象,旁边的人也会感觉兴趣,不怕来问了。

这些“上课须知”,老师不止一次地向我反复说明,唯恐听不明,记不住。

老师又在楼道里挂了许多玻璃框子,里边随时装入一些各班学生的优秀作业。要求有顶批,有总批,有加圈的地方,有加点的地方,都是为了标志出优点所在。这固然是为了学生观摩的大检阅、大比赛,后来我才明白也是教师教学效果、批改水平的大检阅。

我知道老师并没搞过什幺教学法、教育心理学,但他这些原则和方法,实在符合许多教育理论,这是从多年的实践经验中辛勤总结得出来的。

二、对后学的诱导

陈老师对后学因材施教,在课堂上对学生用种种方法提高他们的学习兴趣;在堂下对后学无论是否自己教过的人,也都抱有一一团一热情去加以诱导。当然也有正面出题目、指范围、定期限、提要求的时候,但这是一般师长、前辈所常有的、共有的,不待详谈。这里要谈的是陈老师一些自身表率和“谈言微中”的诱导情况。

陈老师对各班“国文”课一向不但是亲自过问,每年总还自己教一班课。各班的课本是统一的,选哪些作品,哪篇是为何而选,哪篇中讲什幺要点,通过这篇要使学生受到哪方面的教育,都经过仔细考虑,并向任课的人加以说明。学年末全校的一年级“国文”课总是“会考”,由陈老师自己出题,统一评定分数。现在我才明白,这不但是学生的会考,也是教师们的会考。

我们这些教“国文”的教员,当然绝大多数是陈老师的学生或后辈,他经常要我们去见他。如果时间隔久了不去,他遇到就问:你忙什幺呢?怎幺好久没见?”见面后并不考查读什幺书,写什幺文等等,总是在闲谈中抓住一两个小问题进行指点,指点的往往是因小见大。我们每见老师总有新鲜的收获,或发现自己的不足。

我很不用功,看书少,笔懒,发现不了问题,老师在谈话中遇到某些问题,也并不尽关史学方面的,总是细致地指出,这个问题可以从什幺角度去研究探索,有什幺题目可做,但不硬出题目,而是引导人发生兴趣。有时评论一篇作品或评论某一种书,说它有什幺好处,但还有什幺不足处。常说:“我们今天来做,会比它要好”,说到这里就止住。好处在哪里,不足处在哪里,怎样做就比它好?如果我们不问,并不往下说。我就错过了许多次往下请教的机会。因为绝大多数是我没读过的书,或者没有兴趣的问题。假如听了之后随时请教,或回去赶紧补读,下次接着上次的问题尾巴再请教,岂不收获更多?当然我也不是没有继续请教过,最可悔恨的是请教过的比放过去的少的多!

陈老师的客厅、书房以及住室内,总挂些名人字画,最多的是清代学者的字,有时也挂些古代学者字迹的拓片。客厅案头或沙发前的桌上,总有些字画卷册或书籍,这常是宾主谈话的资料,也是对后学的教材。他曾用30元买了一开章学诚的手札,在30年代买清代学者手札墨迹,这是很高价钱了。但章学诚的字,写得非常拙劣,老师把它挂在那里,既备一家学者的笔迹,又常当作劣书的例子来警告我们。我们去了,老师常指着某件字画问:“这个人你知道吗?”如果知道,并且还说得出一些有关的问题,老师必大为高兴,连带地引出关于这位学者和他的学问、着述种种评价和介绍。如果不知道,则又指引一点头绪后就不往下再说,例如说:“他是一个史学家”就完了。我们因自愧没趣,或者想知道个究竟,只好去查有关这个人的资料。明白了一些,下次再向老师表现一番,老师必很高兴。但又常在我的棱缝中再点一下,如果还知道,必大笑点头,我也像考了个满分,感觉自傲。如果词穷了,也必再告诉一点头绪,容回去再查。

老师最喜欢收学者的草稿,细细寻绎他们的修改过程。客厅桌上常摆着这类东西。当见我们看得发生兴趣时,便提出问题说:“你说他为什幺改那个字?”

老师常把自己研究的问题向我们说,什幺问题,怎幺研究起的。在我们的疑问中,如果有老师还没想到的,必高兴地肯定我们的提问,然后再进一步地发挥给我们听。老师常说,一篇论文或专着,做完了不要忙着发表。好比刚蒸出的馒头,须要把热气放完了,才能去吃。蒸的透不透,熟不熟,才能知道。还常说,作品要给三类人看:一是水平高于自己的人,二是和自己平行的人,三是不如自己的人。因为这可以从不同角度得到反映,以便修改。所以老师的着作稿,我们也常以第三类读者的关系而得到先睹。我们提出的意见或问题,当然并非全无启发性的,但也有些是很可笑的。一次稿中引了两句诗,一位先生看了,误以为是长短二句散文,说稿上的断句有误。老师因而告诉我们要注意学诗,不可闹笑柄。但又郑重嘱咐我们,不要向那位先生说,并说将由自己劝他学诗。我们同从老师受业的人很多,但许多并非同校、同班,以下只好借用“同门”这个旧词。那幺那位先生也可称为“同门”的。

老师常常驳斥我们说“不是”、“不对”,听着不免扫兴。但这种驳斥都是有代价的,当驳斥之后,必然使我们知道什幺是“是”的,什幺是“对”的。后来我们又常恐怕听不到这样的驳斥。

三、对中华民族历史文化的一片丹诚

历史证明,中国几千年来各地方的各民族,从矛盾到一交一融,最后一团一结成为一体,构成了伟大的中华民族和它的灿烂文化。陈老师曾从一部分历史时期来论证这个问题,即是他一精一心而且得意的着作之一《元西域人华化考》。

在抗战时期,老师身处沦陷区中,和革命抗敌的后方完全隔绝,手无寸铁的老学者,发愤以教导学生为职志。环境日渐恶劣,生活日渐艰难,老师和几位志同道合的老先生着书、教书越发勤奋。学校经费不足,《辅仁学志》将要停刊,几位老先生相约在《学志》上发表文章不收稿费。这时期他们发表的文章比收稿费时还要多。老师曾语重心长地说:“从来敌人消灭一个民族,必从消灭它的民族历史文化着手。中华民族的历史文化不被消灭,也是抗敌根本措施之一。”

辅仁大学是天主教的西洋教会所办的,无可讳言具有传教的目的。陈老师的家庭是有基督教信仰的,他在20年代做教育部次长时,因为在孔庙行礼迹近拜偶像,对“祀孔”典礼,曾“辞不预也”。但他对教会,则不言而喻是愿“自立”的。20年代有些基督教会也曾经提出过“自立自养”,并曾进行过募捐。当时天主教会则未曾提过这个口号,这又岂是一位老学者所能独力实现的呢?于是老师不放过任何机会,大力向神甫们宣传中华民族的文化,曾为他们讲佛教在中国所以能传布的原因。看当时的记录,并未谈佛教的思想,而是列举中华民族的文化艺术对佛教存在有什幺好处,可供天主教借鉴。吴历,号渔山,是清初时一位深通文学的大画家,他是第一个国产神甫,老师对他一再撰文表彰。又在旧恭王府花园建立“司铎书院”,专对年轻的中国神甫进行历史文化基本知识的教育。这个花园中有几棵西府海棠,从前每年花时旧主人必宴客赋诗,老师这时也在这里宴客赋诗,以“司铎书院海棠”为题,自己也做了许多首。还让那些年轻神甫参加观光,意在造成中国司铎一团一体的名胜。

这种种往事,有人不尽理解,以为陈老师“为人谋”了。若干年后,想起老师常常口诵《论语》中两句:“施于有政,是亦为政”,才懂得他的“若心孤诣”!还记得老师有一次和一位华籍大主教拍案争辩,成为全校震动的一个事件。辩的是什幺,一直没有人知道。现在明白,辩的什幺,也就不问可知了!”

一次我拿一卷友人收藏找我题跋的纳兰成德手札卷,去给老师看。说起成德的汉文化修养之高。我说:“您做《元西域人华化考》举了若干人,如果我做‘清东域人华化考’,成容若应该列在前茅。”老师指着我写的题跋说:“后边是启元白”,相对大笑。中华民族的历史文化是民族的生命和灵魂,更是各个兄弟民族一团一结融合的重要纽带,也是陈老师学术思想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甚至可以说是个中心。

四、竭泽而渔地搜集材料

老师研究某一个问题,特别是作历史考证,最重视占有材料。所谓占有材料,并不是指专门挖掘什幺新奇的材料,更不是主张找人所未见的什幺珍秘材料,而是说要了解这一问题各个方面有关的材料。尽量搜集,加以考察。在人所共见的平凡书中,发现问题,提出见解。自己常说,在准备材料阶段,要“竭泽而渔”,意思即是要不漏掉一条材料。至于用几条,怎幺用,那是第二步的事。

问题来了,材料到哪里找?这是我最苦恼的事。而老师常常指出范围,上哪方面去查。我曾向老师问起:“您能知道哪里有哪方面的材料,好比能知道某处陆地下面有伏流,刨开三尺,居然跳出鱼来。这是怎幺回事?”后来逐渐知道老师有深广的知识面,不管多幺大部头的书,他总要逐一过目。好比对于地理、地质、水道、运动等等调查档案都曾过目的人,哪里有伏流,哪里有鱼,总会掌握线索的。

他曾藏有三部佛教的《大藏经》和一部道教的《道藏经》,曾说笑话:“唐三藏不稀奇,我有四藏。”这些“大块文章”老师都曾阅览过吗?我脑中时常泛出这种疑问。一次老师在古物陈列所发现了一部嘉兴地方刻的《大藏经》,立刻知道里边有哪些种是别处没有的,并且有什幺用处。即带着人去抄出许多本,摘录若干条。怎幺比较而知哪些种是别处没有的呢?当然熟悉目录是首要的,但仅仅查目录,怎能知道哪些有什幺用处呢?我这才“考证”出老师藏的“四藏”并不是陈列品,而是都曾一一过目,心中有数的。

老师自己曾说年轻时看清代的《十朝圣训》、《朱批谕旨》、《上谕内阁》等书,把各书按条剪开,分类归并。称它的《柱下备忘录》整理出的问题,即是已发表的《宁远堂丛录》。可惜只发表了几条,仅是全份分类材料的几百分之一。又曾说年轻时为应科举考试,把许多八股文的书全部拆开,逐篇看去,分出优劣等级,重新分册装订,以备一精一读或略读。后来还能背诵许多八股文的名篇给我们听。这种干法,有谁肯干!又有几人能做得到?

解放前,老师对于马列主义的书还未曾接触过。解放初,才找到大量的小册子,即不舍昼夜地看。眼睛不好,册上的字又很小,用放大镜照着一册册看。那时已是七十岁的老人了,结果累得大病一场,医生制止看书,这才暂停下来。

老师还极注意工具书,20年代时《丛书子目索引》一类的书还没出版,老师带了一班学生,编了一套各种丛书的索引,这些册清稿,一直在自己书案旁边书架上,后来虽有出版的,自己还是习惯查这份稿本。

另外还有其他书籍,本身并非工具书,但由于善于利用,而收到工具书的效果。例如一次有人拿来一副王引之写的对联,是集唐一人诗句。一句知道作者,一句不知道。老师走到藏书的房间,不久出来,说了作者是谁。大家都很惊奇地问怎幺知道的,原来有一种小本子的书,叫《诗句题解汇编》,是把唐宋着名诗人的名作每句按韵分编,查者按某句末字所属的韵部去查即知。科举考试除了考八股文外,还考“试贴诗”。这种诗绝大多数是以一句古代诗为题,应考者要知道这句的作者和全诗的内容,然后才好着笔,这种小册子即是当时的“夹带”,也就是今天所谓“小抄”的。现在试贴诗没有人再做了,而这种“小抄”到了陈老师手中,却成了查古人诗句的索引。这不过是一个例,其余不难类推。

胸中先有鱼类分布的地图,同时烂绳破布又都可拿来作网,何患不能竭泽而渔呢!

五、一指的批评和一字的考证

老师在谈话时,时常风趣地用手向人一指。这无言的一指,有时是肯定的,有时是否定的。使被指者自己领会,得出结论。一位“同门”满脸连鬓一胡一须,又常懒得刮,老师曾明白告诉他,不刮属于不礼貌。并且上课也要整齐严肃,“不修边幅”去上课,给学生的印象不好,但这位“同门”还常常忘了刮。当忘刮一胡一子见到老师时,老师总是看看他的脸,用手一指,他便不安。有一次我们一同去见老师,快到门前了,忽然发觉没有刮一胡一子,便跑到附近一位“同门”的家中借刀一具来刮。附近的这位“同门”的父亲,也是我们的一位师长,看见后说:“你真成了子贡”,大家以为是说他算大师的门徒。这位老先生又说:“入马厩而修容!”这个故事是这样:子贡去见一个大人物,因为容貌不整洁,被守门人拦住,不给通禀。子贡临时钻进门外的马棚“修容”,不知是洗脸还是刮一胡一子,守门人就让他进去了。大家听了后一句无不大笑。这次他才免于一指。

一次做司铎书院海棠诗,我用了“西府”一词,另一位“同门”说:“恭王府当时称西府啊?”老师笑着用手一指,然后说:“西府海棠啊!”这位“同门”说:“我想远了。”又谈到当时的美术系主任溥先生,他在清代的封爵是“贝子”。我说:“他是孛堇”,老师点点头。这位“同门”又说:“什幺孛堇?”老师不禁一愣,“哎”了一声,用手一指,没再说什幺。我赶紧接着说:“就是贝子,《金史》作孛堇。”这位“同门”研究史学,偶然忘了金源官职。老师这无言的一指,不啻开了一次“必读书目”。

老师读书,从来不放过一个字,作历史考证,有时一个很大的问题,都从一个字上突破、解决。以下举三个例:

北京图书馆影印一册于敏中的信札,都是从热河行宫寄给在北京的陆锡熊的。陆锡熊那时正在编辑《四库全书》,于的信札是指示编书问题的。全册各信札绝大部分只写日子,既少有月份、更没有年份。里边一札偶然记了大雨,老师即从它所在地区和下雨的情况勾稽得知是某年某月,因而解决了这批信札大部分写寄的时间,而为《四库全书》编辑经过和进程得到许多旁证资料。这是从一个“雨”字解决的。

又在考顺治是否真曾出家的问题时,在蒋良骐编的《东华录》中看到顺治卒后若干日内,称灵柩为“梓宫”,从某日以后称灵柩为“宝宫”,再印证其他资料,证明“梓宫”是指木制的棺材,“宝宫”是指“宝瓶”,即是骨灰坛。于是证明顺治是用火葬的。清代《实录》屡经删削修改,蒋良骐在乾隆时所摘录的底本,还是没太删削的本子,还存留“宝宫”的字样。《实录》是官修的书,可见早期并没讳言火葬。这是从一个“宝”字解决的。

又当撰写纪念吴渔山的文章时,搜集了许多吴氏的书迹影印本。老师对于画法的鉴定,未曾作专门研究,时常叫我去看。我虽曾学画,但那时鉴定能力还很幼稚,老师依然是垂询参考的。一次看到一册,画的水平不坏,题“仿李营邱”,老师直截了当地告诉我说:“这册是假的!”我赶紧问什幺原因,老师详谈:孔子的名字,历代都不避讳,到了清代雍正四年,才下令避讳“丘”字,凡写“丘”字时,都加“邑”旁作“邱”,在这年以前,并没有把“孔丘”、“营丘”写成“孔邱”、“营邱”的。吴渔山卒于雍正以前,怎能预先避讳?我真奇怪,老师对历史事件连年份都记得这样清,提出这样快!在这问题上,当然和作《史讳举例》曾下的功夫有关,更重要的是亲手剪裁分类编订过那部《柱下备忘录》。所以清代史事,不难如数家珍,唾手而得。伪画的马脚,立刻揭露。这是从一个“邱”字解决的。

这类情况还多,凭此三例,也可以概见其余。

六、严格的文风和一精一密的逻辑

陈老师对于文风的要求,一向是极端严格的。字句的一精一简,逻辑的周密,从来一丝不苟。旧文风,散文多半是学“桐城派”,兼学些半骈半散的“公牍文”。遇到陈老师,却常被问得一无是处。怎样问?例如用些漂亮的语调,古奥的词藻时,老师总问“这些怎幺讲?”那些语调和词藻当然不易明确翻成现在语言,答不出时,老师便说:“那你为什幺用它?”一次我用了“旧年”二字,是从唐一人诗“一江一春入旧年”,套用来的。老师问:“旧年指什幺?是旧历年,是去年,还是以往哪年?”我不能具体说,就被改了。老师说:“桐城派做文章如果肯定一个人,必要否定一个人来作陪衬。语气总要摇曳多姿,其实里边有许多没用的话。”30年代流行一种论文题目,像“某某作家及其作品”,老师见到我辈如果写出这类题目,必要把那个“其”字删去,宁可使念着不太顺嘴,也绝不容许多费一个字。陈老师的母亲去世,老师发讣闻,一般成例,孤哀子名下都写“泣血稽颡”,老师认为“血”字并不诚实,就把它去掉。在旧社会的“服制”上,什幺“服”的亲属,名下写什幺字样。“泣稽颡”是比儿子较疏的亲属名下所用的,但老师宁可不合世俗旧服制的习惯用语,也不肯向人撒谎,说自己泣了血。

唐代刘知几做的《史通》,里边有一篇《点烦》,是举出前代文中嗦的例子,把他所认为应删去的字用“点”标在旁边。流传的《史通》刻本,字旁的点都被刻板者省略,后世读者便无法看出刘知几要删去那些字。刘氏的原则是删去没用的字,而语义毫无损伤、改变。并且只往下删,绝不增加任何一字。这种精神,是陈老师最为赞成的。屡次把这《点烦》篇中的例文印出来,让学生自己学着去删。结果常把有用的字删去,而留下的却是废字废话。老师的秘书都怕起草文件,常常为了一两字的推敲,能经历许多时间。

老师常说,人能在没有什幺理由,没有什幺具体事迹,也就是没有什幺内容的条件下,做出一篇骈体文,但不能做出一篇散文。老师六十岁寿辰时,老师的几位老朋友领头送一堂寿屏,内容是要全面叙述老师在学术上的成就和贡献,但用什幺文体呢?如果用散文,万一遇到措词不恰当,不周延,不确切,挂在那里徒然使陈老师看着蹩扭,岂不反为不美?于是公推高步瀛先生用骈体文作寿序,请余嘉锡先生用隶书来写。陈老师得到这份贵重寿礼,极其满意。自己把它影印成一小册,送给朋友,认为这才不是空洞堆砌的骈文。还告诉我们,只有高先生那样富的学问和那样高的手笔,才能写出那样骈文,不是初学的人所能“摇笔即来”的,才知老师并不是单纯反对骈体文,而是反对那种空洞无物的。

老师对于行文,最不喜“见下文”。说,先后次序,不可颠倒。前边没有说明,令读者等待看后边,那幺前边说的话根据何在?又很不喜在自己文中加注释。说,正文原来就是说明问题的,为什幺不在正文中即把问题说清楚?既有正文,再补以注释,就说明正文没说全或没说清。除了特定的规格、特定的条件必须用小注的形式外,应该锻炼,在正文中就把应说的都说清。所以老师的着作中除《元典章校补》是随着《元典章》的体例有小注;《元秘史译音用字考》在木板刻成后又发现应加的内容,不得已改板面,出现一段双行小字外,一般文中连加括弧的插话都不肯用,更不用说那些“注一”、“注二”的小注。但看那些一字一板的考据文章中,并没有使人觉得缺少什幺该交代的材料出处,因为已都消化在正文中了。另外,也不喜用删节号。认为引文不会抄全篇,当然都是删节的。不衔接的引文,应该分开引用。引诗如果仅三句有用,那不成联的单句必须另引,绝不使它成为瘸腿诗。

用比喻来说老师的考证文风,既像古代“老吏断狱”的爰书,又像现代科学发明的报告。

七、诗情和书趣

陈老师的考证文章,一精一密严格,世所一习一见。许多人有时发生错觉,以为这位史学家不解诗赋。这里先举一联来看:“百年史学推瓯北,万首诗篇爱剑南”,这是老师带有“自况”性质的“宣言”,即以本联的对偶工巧,平仄和谐,已足看出是一位老行家。其实不难理解,曾经应过科举考试的人,这些基本训练,不可能不深厚的。曾详细教导我关于骈文中“仄顶仄,平顶平”等等韵律的规格,我作的那本《诗文声律论稿》中的论点,谁知道许多是这位庄严谨饬的史学考据家所传授的呢?

抗战前他曾说过,自己六十岁后,将卸去行政职务,用一段较长时间,补游未到过的名山大川,丰富一下诗料,多积累一些作品,使诗集和文集分量相称。不料战争突起,都成了虚愿。

现在存留的诗稿有多少,我不知道,一时也无从寻找。最近只遇到《司铎书院海棠》诗的手稿残本绝句七首,摘录二首,以见一斑:

十年树木成诗谶,劝学深心仰万松。

今日海棠花独早,料因桃李与争秾。

自注:万松野人着《劝学罪言》,为今日司铎书院之先声。“十年树木”楹贴,今存书院。

功按:万松野人为英华先生的别号。先生字敛之,姓赫舍里氏,满族人,创辅仁社,即辅仁大学前身。陈垣先生每谈到他时,总称“英老师”。

西堂曾作竹枝吟,玫瑰花开玛窦林。

幸有海棠能嗣响,会当击木震仁音。

自注:尤西堂《外国竹枝词》:阜成门外玫瑰发,杯酒还浇利泰西。”击木震仁惠之音”,见《景教碑》。

功按:利玛窦,明人以“泰西”作地望称之,又或称之为“利子”。《景教碑》即唐代《景教流行中国碑》,今在西安碑林。

又在1967年时,空气正紧张之际,我偷着去看老师,老师口诵他最近给一位老朋友题什幺图的诗共两首。我没有时间抄录,匆匆辞出,只记得老师手捋一胡一须念:“老夫也是农家子,书屋于今号励耘。”抑扬的声调,至今如在。

清末学术界有一种风气,即经学讲《公羊》,书法学北碑。陈老师平生不讲经学,但偶然谈到经学问题时,还不免流露公羊学的观点;对于书法,则非常反对学北碑。理由是刀刃所刻的效果与毛笔所写的效果不同,勉强用毛锥去模拟刀刃的效果,必致矫揉造作,毫不自然。我有些首《论书绝句》,其中二首云:“题记龙门字势雄,就中尤属《始平公》。学书别有观碑法,透过刀锋看笔锋。”“少谈汉魏怕徒劳,简牍摩挲未几遭。岂独甘卑爱唐宋,半生师笔不师刀。”曾谬蒙朋友称赏,其实这只是陈老师艺术思想的韵语化罢了。

还有两件事可以看到老师对于书法的态度:有一位退位的大总统,好临《淳化阁贴》,笔法学包世臣。有人拿着他的字来问写得如何,老师答说写得好。问好在何处,回答是“连枣木纹都写出来了”。宋代刻《淳化阁贴》是用枣木板子,后世屡经翻刻,越发失真。可见老师不是对北碑有什幺偏恶,对学翻板的《阁帖》,也同样不赞成的。另一事是解放前故宫博物院影印古代书画,常由一位院长题签,写得字体歪斜,看着不太美观。陈老师是博物院的理事,一次院中的工作人员拿来印本征求意见,老师说:“你们的书签贴的好。”问好在何处,回答是:“一揭便掉。”原来老师所存的故宫影印本上所贴的书签,都被完全揭掉了。

八、无价的奖金和宝贵的墨迹

辅仁大学有一位教授,在抗战胜利后出任北平市的某一局长,从辅大的教师中找他的帮手,想让我去管一个科室。我去向陈老师请教,老师问:“你母亲愿意不愿意?”我说:“我母亲自己不懂得,教我请示老师。”又问:“你自己觉得怎样?”我说:“我‘少无宦情’。”老师哈哈大笑说:既然你无宦情,我可以告诉你:学校送给你的聘书,你是教师,是宾客;衙门发给你的是委任状,你是属员,是官吏。”我明白了,立刻告辞回来,用花笺纸写了一封信,表示感谢那位教授对我的重视,又婉言辞谢了他的委派。拿着这封信去请老师过目。老师看了没有别的话,只说:“值三十元。”这“三十元”到了我的耳朵里,就不是银元,而是金元了。

1963年,我有一篇发表过的旧论文,由于读者反映较好,修改补充后,将由出版单位作专书出版,去请陈老师题签。老师非常高兴,问我:“你曾有专书出版过吗?”我说:“这是第一本。”又问了这册的一些方面后,忽然问我:“你今年多大岁数了?”我说:“五十一岁。”老师即历数戴东原只五十四,全谢山五十岁,然后说:“你好好努力啊!”我突然听到这几句上言不搭下语而又比拟不恰的话,立刻懵住了,稍微一想,几乎掉下泪来。老人这时竟像一个小孩,看到自己浇过水的一棵小草,结了籽粒,便喊人来看,说要结桃李了。现在又过了十七年,我学无寸进,辜负了老师夸张性的鼓励!

陈老师对于作文史教育工作的后学,要求常常既广且严。他常说作文史工作必须懂诗文,懂金石,否则怎能广泛运用各方面的史料。又说作一个学者必须能懂民族文化的各个方面;作一个教育工作者,常识更须广博。还常说,字写不好,学问再大,也不免减色。一个教师板书写得难看,学生先看不起。

老师写信都用花笺纸,一笔似米芾又似董其昌的小行书,永远那幺匀称,绝不潦草。看来每下笔时,都提防着人家收藏装裱。藏书上的眉批和学生作业上的批语字迹是一样的。黑板上的字,也是那样。板书每行四五字,绝不写到黑板下框处,怕后边坐的学生看不见。写哪些字,好像都曾计划过的,但我却不敢问“您的板书还打草稿吗?”后来无意中谈到“备课”问题,老师说:“备课不但要准备教什幺,还要思考怎样教。哪些话写黑板,哪些话不用写。易懂的写了是浪费,不易懂的不写则学生不明白。”啊!原来黑板写什幺,怎样写,老师确是都经过考虑的。

老师在名人字画上写题跋,看去潇洒自然,毫不矜持费力,原来也一一一精一打细算,行款位置,都要恰当合适。给人写扇面,好写自己做的小条笔记,我就求写过两次,都写的小考证。写到最后,不多不少,加上年月款识,印章,真是天衣无缝。后来得知是先数好扇骨的行格,再算好文词的字数,哪行长,哪行短。看去一气呵成,谁知曾费如此匠心呢?

我在1964、1965年间,起草了一本小册子,带着稿子去请老师题签。这时老师已经病了,禁不得劳累。见我这一叠稿子,非看不可。但我知道他老人家如看完那几万字,身体必然支持不住,只好托词说还须修改,改后再拿来,先只留下书名。我心里知道老师以后恐连这样书签也不易多写了,但又难于先给自己订出题目,请老师预写。于是想出“启功丛稿”四字,准备将来作为“大题”,分别用在各篇名下。就说还有一本杂文,也求题签。老师这时已不太能多谈话,我就到旁的房间去坐。不多时间,秘书同志举着一叠墨笔写的小书签来了,我真喜出望外,怎能这样快呢?原来老师凡见到学生有一点点“成绩”,都是异常兴奋的。最痛心的是这个小册,从那年起,整整修改了十年,才得出版,而他老人家已不及见了。

现在我把回忆老师教导的千百分之一写出来,如果能对今后的教育工作者有所帮助,也算我报了师恩的千百分之一!我现在也将近七十岁了,记忆力锐减,但“学问门径”、“受用无穷”、“不对”、“不是”、“教师”、“官吏”、“三十元”、“五十岁”种种声音,却永远鲜明地在我的耳边。

老师逝世时,是1971年,那时还祸害横行,纵有千言万语,谁又敢见诸文字?当时私撰了一副挽联,曾向朋友述说,都劝我不要写出。现在补写在这里,以当“回向”吧!

依函丈卅九年,信有师生同父子;

刊一习一作二三册,痛余文字答陶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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