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胡一也频
一胡一也频(1903~1931),原名一胡一崇轩,福建福州人,现代着名作家。着有《到莫斯科去》、《光明在我们的前面》等。
现在,算来我是一个五十岁的人了,虽然有了半百的年纪,但我却不像那些衰弱的,带病的,普通的老头子,我是在我的高兴之下,我的两条臂膀还可以使那些野兽吃亏的,至少一只狼如果看见了我的眼睛,一定就拖着尾巴,立刻远远地逃避了。真的,我很知道,纵然在这时,铁在我的手中还像面包在别人的手中一样,我是这样的健壮呵。
不过,无论我的身体比四匹野牛还坚实,究竟,我是一个人,并且我已经五十岁的人了。
如果我不能变成那看不见的长生不老的神仙,我到底也要经过人类中的不可免的死亡。那才是一种不痛快的事!
什幺,再过多少年,终于有那末一天,我——侵服过许多野兽的人,也要像一只鹰似的,从空中一直跌下来,躺在荒原上,动也不动,甚至于让那些乌鸦那些土鼠,简直看不上眼的小禽一兽去啄,去吃,去咬,去……从我的身体上污辱了一切幺?
不。我不管那些。现在我还活着,我享受现在的一切就得了。是的,现在,我还是作我所能做的事吧,至少,在我还不曾僵挺挺的躺在泥土上的时候,我还是使那些野兽抱点戒心吧。并许多野兽有所顾虑,这在我,虽然有三十多年的习惯了,但想来究竟是一种可乐的事:在人类中有许多还害怕蚂蚁和免子呢。
其实对于那些野兽的侵服,到现在,我已渐渐地厌倦了,那些残忍的无知的野兽,在我的眼里是怎样地变成了一群可怜的东西;那些只会在羊面前撒威风的畜牲呵。
为什幺呢,从十八岁就干着侵服野兽的勾当,现在忽然又厌倦了?未必我到了年老的时期,失去生活弹力的缘故幺?不!决不的。单是我手上的暴露着的那些青筋,就可以证明我的生命力还和十八岁时候一样:我一天还照样吃三升米,那些野兽的肉也一样的在我的肚子中消化得妥妥贴贴。
那末,究竟是,对于侵服野兽的厌倦为了什幺呢?自然有一个原因。
我想了好久了。那是,原因并不在我;是在乎那些野兽的。
从前,就是十八岁的那一天起,我开始对于那些野兽——尤其是狡猾的狐狸和专门斯负鸡鸭的黄鼠狼感到可恶了。我立意要扫荡这些东西。我就开始这勾当了。
于是乎无论在白天在夜里,我完全和那些野兽为难。起初,我以为要和野兽作对是很费手脚的,所以我买了一杆枪,一把刀,以及一些别的属于猎人的武器。谁知我把那些野兽看得太高了,那只会在弱小者面前威武的家伙,有一次,听我说,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呢,当我为一些成熟的山芋而追着一只黑色的野猪时候,我居然只用一只手就把那笨东西一直从山峰上掷到那结满着藤萝和开着紫花的深坑里去了。也就是从那时起,我把那一杆枪送给别的猎户了,他们是需要向着一只松鼠开枪的,就是那些着名的喜峰山的猎户呀。
从那天起,我的一切武器都不要了。我是徒手的。可是在那些黄灰色的狼面前,我又觉得我的手膀太强壮了。对于狼,是只要用一只小女人的手去捕攫的,因为我的手太大,太有力,而且才刚刚捏上狼的颈项,那家伙就断了气了。
在我不断地和野兽为难的生涯中,只有一次,实在很费了我的手脚,也就是我对于侵服野兽最感到兴味的一次。就是,我碰上一只老虎了。碰上这家伙是出乎意料的。虽然我猎了许许多多的狼之后,也曾想着单独猎一次老虎。可是三十年来都不见这东西的出现。这一次碰上了,不消说,我不能轻轻的把它放过。我便向它作了种种挑战的举动,实在说,我心里也有点防备呢。
老虎是非常美观而又威武的。它躺在一块崖石边,懒懒躺着,用宽的舌头洗它的一胡一子,现着沉重和倨傲的态度,好像这宇宙中只有它是最尊严的。它的呼吸像一只风箱。
真是颇危险的事呵。那老虎,究竟并不像狼,因此这一次侵服的结束,虽然那大虫从山崖上流了脑汁,我的肩膀也受了伤,伤痕到现在还留在我的肩膀上呢。
那时真是我一生中顶愉快的时候。我从生命中感到快乐也只有那时候。的确,在梦里,好几次我都看见那死而不屈的流了脑汁的老虎,我钦佩它不像一只狼。
然而不幸也跟着来了。这真出乎我的意外。想想看,那是件怎样的不幸呵?我对于其他野兽的侵服,说也奇怪,便完全感不到趣味了。
那些只会在羊面前撒威风的野兽呵,一看见到我,就柔顺得几乎像克尔格支女人看见俄国男人的样子,这使我失去了侵服的兴味,我觉得那些家伙的可怜了。
可是我天天看见的又是它们!
因此,我不但感到这一种生活的厌倦,有时,简直觉得我自己的可鄙了,我侵服那些可怜的野兽也等于那些野兽在羊面前放肆一样。于是,一种伟大的寂寞和苦闷便横到我的心中来,我近乎有病了。
我好久都不走出我的房门一步。
但,究竟我不能度过这平凡的日子,所以我便生了希望。我希望再碰上一只老虎,一只狮子,或者一只比老虎和狮子更凶的猛兽。只要我能够碰上这幺一个兽物,纵然我死在它的牙爪之下,也比我天天看见狼呀狐狸呀的生活为好,至少这样的死是痛快的,不平凡的死呀。
总之,我不愿再把我的手放在狼的顶项上了,因为我的手还不曾十分用力,而狼就断了气,这是一种侵服弱者的行为,我不能干这样属于人类的污点的事。我所需要的是一个强者,凶暴者,或者吃人的恶魔搏斗的!
我天天都跑到深山里。
我的周围依样是怕强欺弱的狼,狐狸。
我忧郁了。
老虎呢?狮子呢?
我等着。
然而我现在已隔五十岁了,一个到了半百年纪的人,恐怕在世界上的权利也没有多少了吧,那幺,我能够再等到几时呢。看着我有力的臂膀,尤其是看着那些放肆于羊面前的野兽,我悲哀了。
唉,一个五十岁的可怜的猎人!
选自《四星期》,1929年10月版,上海华通书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