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东的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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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东的血痕
2017-04-24 16:47:51 /故事大全

牧惠

牧惠(1928~2004),原名林文山,广东新会人,着名杂文家。着有杂文《湖滨拾翠》、《碰壁与碰碰壁》等。

赵匡胤建立了宋皇朝后,曾在太庙立下了一个不杀士大夫及言事者的誓约。因此,即使在王安石时代,改革、反改革两派斗争得非常尖锐的时候,对被认为有罪一方的处置,了不得是罢官、流放。苏东坡的乌台诗案得以从宽发落,不至于重复范滂的悲剧,也与这个誓约有一定的关系。

例外的是,宋高宗建炎元年(1127)八月,“斩太学生陈东、抚州进士欧一阳一澈于都市”。罪名就是言事即提意见:“先是帝闻东名,召赴行在。东至,上疏言宰执黄潜善、汪伯彦不可任,李纲不可去,且请上还汴,治兵亲征,迎请二帝。其言切直,章凡三上,潜善等思有以中之。念澈亦上书训用事者,其间言宫室燕乐事,潜善密启诛澈,并以及东。”于是,这二位丢了脑袋。

陈东是当时很有名气的太学生,宋朝比较注意教育,教育事业比过去任何时代都发达。首都设有国子监即京师大学,包括国子学、太学两个学院。国子学是专收高干子弟的贵族学院,太学则平民百姓的子弟亦可以入学。王安石当政时,为了培养新政人才,给太学生定出优异的待遇,学生达二千四百人。徽宗崇宁间,名额又有增长。除了国立大学外,还有相当于私立大学的书院,其规模有的竟超过国立大学。那幺多过去、现在、未来的太学生聚集在京师,“知识分子成堆”,自然会形成一股卷入政治斗争的特殊力量。朝廷有什幺大事件,都有太学生上书朝廷或大臣提出意见。有的是个人上书,多数是集体上书,于是无形中成为某种意义的学生运动。陈东是其中的一名代表人物,与他同时的有名的太学生还有张寅亮、徐揆等人。

陈东是在金兵进逼宋京时露头的,他主要的攻击对象是蔡京、王黼、童贯、梁师成、李邦彦、朱这“六贼”。他于宣和七年带头上书,说:“今日之事,蔡京坏乱于前,梁师成一阴一谋于内,李邦彦结怨于西北,朱结怨于东南,王黼、童贯又从而结怨于二国,败祖宗之盟,失中国之信,创开边隙,使天下危如丝发。此六贼异名同罪,伏愿陛下擒此六贼,肆诸市朝,传首四方,以谢天下。”所谓六贼,其实应当加上赵佶为“七贼”,陈东当然不敢直指皇帝。赵佶心里明白;但敌军压境,而且陈东反映的又都是人民心中所想、口中所讲的事实,赵佶只好先是装作没有听见,不得已时才把“六贼”抛出来当替罪羊。第二年,赵佶混不下去了,把皇位让给儿子赵桓即钦宗,陈东又一再率领太学生上书对局势提出看法。靖康元年二月,主战派李纲因所部作战失利而被主和派罢官,陈东率领几百名学生在宣德门请愿,要求重用李纲这种社稷之臣,斥退李邦彦等社稷之贼,马上形成了一个极其动人的场面:

书奏,军民不期而集者数万人。会邦彦退朝,众数其罪,谩骂,且欲殴之,邦彦疾驱以免。帝令中人传旨,可其奏。有欲散者,众哄然曰:“安之非伪耶?须见李右丞、种宣抚复用乃退。”吴敏传宣云:“李纲用兵失利,不得已罢之,俟金人稍退,令复职。”众犹莫肯去,方挝坏登闻鼓喧呼动地。开封尹王时雍至,谓诸生曰:“胁天子可乎?一胡一不退!”诸生应之曰:“以忠义胁天子,不愈于以奸佞胁之乎?”复欲前殴之,时雍逃去。殿帅王宗恐生变,奏帝勉从之,帝乃遣耿南仲号于众曰:“已得旨宣李纲矣。”内侍朱拱之宣纲后期,众脔而磔之,并杀内侍数十人。纲惶恐入对,泣拜请死,帝即复纲右丞,充京城四壁守御使。纲固辞,帝不许,俾出外宣谕。众又愿见种师道,诏促师道入城弹压。师道乘车而至,众褰帘视之曰:“果我公也!”始相率声喏而散。(《续资治通鉴》)

钦宗想用当官来收买陈东,陈东不买账,“辞不拜而归”。陈东不屈服,朝廷虽然不得不做些表面文章如处理“六贼”等,但反对李纲的势力一直占统治地位。康王赵构代替当了俘虏的钦宗建立了南方政权后,黄潜善、汪伯彦代替了李邦彦之流继续主和,继续排挤李纲、宗泽,耳朵软加上害怕徽钦二帝回来后位子不稳的宋高宗当然站在他们一边,不断削弱李纲等主战派的实权,有闹事纪录在案的陈东又出面来反对黄潜善、汪伯彦,拥护李纲,当然实际上等于反对赵构。黄潜善对赵构说:如果不杀陈东,他迟早会作乱。于是新账老账一齐算,被判死刑。“东始未识纲,特以国故,至为之死,行路之人有为哭者。”死得重如泰山。

太学生是不是被陈东的血吓怕了呢?答案是否定的。

陈东被杀后的宁宗庆元元年(1195)四月,太学生杨宏中等六人上书,请求留用右相赵汝愚等人。时人称这批因此被押送到五百里外编管的知识分子为“六君子”。

理宗宝祜四年(1257)六月,太学生陈宜中等六人上书,抨击专横跋扈的侍御史丁大全,因而被开除学籍,送崖州等地编管,也被称为“六君子”。

贾似道当政,接受了过去的教训,对知识分子采取了一胡一萝卜加大棒的政策,一方面悬赏格征文收买太学生,让他们歌功颂德,一方面毫不客气地镇压敢于批评他的人。即使如此,仍有敢于揭露他的太学生。有一首诗,就是一位太学生讽刺贾似道搞官倒贩私盐的:

昨夜一江一头涌碧波,满船都是相公鹾。

虽然要作调羹用,未必调羹用许多。

对于一场场学生运动,有褒有贬。贬之者谓学生不明事理,受人利用,徒劳无益。当然不能说其中毫无道理,学生有可能变成派系斗争的工具;但是,诚如黄宗羲所说,宋学生伏阙槌鼓,请用李纲的意见如能接受,局面有可能改观。陈登原《国史旧闻》中也说得好,“衰世之政,大吏所自作自造,而能望大吏之自言之乎?而能望阿逢大吏之小吏代言之乎?邈兹学生,乃忙唇舌,大小之吏,自多不快。此非学生议政之可矜,而实当时政局大有可议之为可悲也。”

野蛮血腥的镇压无法钳住太学生们的口,但是,前仆后继的太学生也无法打倒更谈不上消灭奸佞。宋朝终于给学生们打不倒的昏君奸臣玩完了,最终演出了在新会崖门那惨烈的一幕。从这个意义上看,陈东们未免有点傻,只不过傻得可爱可敬,成为后来一代代学生们的榜样。

1994年5月31日

47年前的今天,参加学生反内战、反饥饿大游行被殴于广州长堤

选自《随笔》,1994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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