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桦
白桦(1930~),原名陈佑华,生于河南信一阳一。着有诗集《金沙一江一的怀念》、《热岜人的歌》、《悲歌与欢歌》、《白桦的诗》等。
1948年最后的一个寒夜,部队在安徽和河南一交一界一个小村的废墟上宿营。我们分队在一个墙角燃起一堆树枝,每一个人都尽可能把冰冷的身子靠近火光,脸和手都烤得有些灼痛,脊背却一直像铁板那样冰冷。一个山西籍的战友说了一句歇后语:“撂荒地烤火——一面热!”引得大家哄堂大笑。有些聪明人立即把背转向火光,烤一阵,再把脸转回来。分队长突然向大家提出:“猜一猜,明年的除夕我们在哪里?”我们经常在每一天出发的时候,在每一个战役开始的时候,猜这样的谜语,而从来没有猜测过一年以后的情景。第一个人鼓足勇气说:“在长一江一边!”第二个人比他还要胆大些,大叫了一声:“在南京城下。”大部分人的眼睛都睁得大大的:表示怀疑。用舞台剧的专用名词来说,就是:哑场片刻。雪花在缭绕的火光上飘舞,大战刚刚结束的士兵,耳朵还不习惯这冷冰冰的寂静,没有一声枪响,没有一声号角,没有一声呐喊……看不到升起照亮阵地、而后像星一样坠一落的照明弹,看不到挟带着泥块、弹片、浓烟、火一团一和一尸一体飞向天空的炸弹,只有宁静的星光……谁也没想到,小李说话了:“不!”
这个16岁的“解放战士”(那时“即俘即补”的士兵称之为“解放战士”),二十天前他还是国民一党一军十八军十一师的一个二等兵,至今都还穿着国民一党一军服。他在我们分队里还只是一个“随队行动”人员。我们中间几乎没人听他说过话,有人怀疑他是哑巴,有人怀疑他口吃……因为忙于总攻,忙于打扫战场,忙于掩埋战友的一尸一体,没有深究。而从他的嘴里竟然会突然冒出个“不”来。他说:
“弟兄们(他还不习惯说同志们)!明年除夕咱们绝不会在南京城外喝西北风,咱们早就进了他娘的总统府啦!”在当时,这句话真是石破天惊!相信他可是很需要点勇气。全分队这才都把惊异的目光认真地投射在这个“解放战士”身上,他那被硝烟熏黑了的帽檐耷拉着,眼睛像吊在屋檐下的一对星星。
“为什幺?”——至少有五个人同时发问。
“为啥?那就听我慢慢说。”他把一双脏手放在火焰上搓了搓,从口袋里摸出两只子弹夹子,像叫花子打竹板那样“叮叮零,叮叮零”地敲起来。操着他的山东乡音,一口气说了好几段顺口溜,使得全分队大吃一惊。他不仅不是哑巴,甚至也没有一点口吃的毛病,说得抑扬顿挫,节奏分明。那些顺口溜,包括他的声调、神采,在半个世纪以后的今天,我仍然记忆犹新:
“一根油条,花一篮子钞票。半袋杂粮,换一个大姑娘。”
“当官的不贪,准是他娘的政治犯!先戴手一铐,再进牢监。秘密处决,概不从宽。”
“前方吃紧、后方紧吃,酒席照开舞照跳。一曲、一曲又一曲,《风一流寡一妇》《步步高》。不吃白不吃,不跳白不跳。顿顿都是最后晚餐,夜夜都是欢乐今宵。吃他娘的昏天黑地,喝他娘的地动山摇!亡一党一亡国理所当然,节约公款没有必要。”
“空军飞机真操蛋,一架、两架上前线;都到哪儿去了?另有航线!飞美国,飞台湾,飞日本,飞安南。运金子,运银元,姨太太,俏丫环,少爷小姐一大串。到外洋,买房子,舒舒服服再过半辈子。哪个高官手里没有几箱美国票子?哪个士兵没有一身虱子?为了保卫总统府里的那张椅子,割断了多少中国人的脖子,烧毁了多少房子,饿死了多少孩子,丢尽了面子,还要打肿脸充胖子!总统站在半天云里,要俺们坚守阵地。他说:坚持到最后就是胜利!俺们说:放你娘的臭狗屁!”
“要爱中国,先爱中正;中正是谁?最大一党一棍!莫谈国事,隔墙有耳!老百姓的嘴,只许吃糖喝凉水。你敢自一由言论,我就随意定罪!有冤情,请上告。衙门的门槛高,上上下下都要敲。敲原告,敲被告;进门就得让你学鬼叫。敲骨吸髓还不算,骨头渣子当柴烧。”
“假话流成河,假话堆成山;假话哄得小鬼推磨一团一一团一转,石头磨成一精一白面;一精一白面,往下咽,吃进去容易拉出来难。假话蒙着一层纸,经不起轻轻的一指弹。老百姓心最软,会想、会看,能爱、能恨,最恨的是瞒和骗。独一裁政权,王小二过年,过得了今年,过不了来年……”
没想到,小李在除夕夜给了我们一个意外的喜悦,算得上是一个非常一精一彩的文艺节目。紧接着,大家对他的创作、表演才能好一阵表扬,小李连忙举着双手辩解说:
“弟兄们!说俺会编,可是不敢当。这些顺口溜的编家在民间、在行伍里,我完全是听来的,只不过俺能记住……”
“你的记性真好!”
“这……俺承认。同志们(这回算是改过来了)!”
后来的历史发展,正如小李所预见:1949年,“吊民伐罪”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不仅渡过了长一江一,占领了南京,攻克了总统府,而且以雷霆万钧之势横扫一江一南。1949年的除夕之夜,我所属的野战部队正在广西右一江一两岸待命,准备向云南进军。五十年后的今天,我竟然还能记得1948年最后一夜的一些细节,说明我的记性也不错。
有记性真好!
1998年11月4日,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