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权力的瞬间——读《华盛顿传》漫笔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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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权力的瞬间——读《华盛顿传》漫笔二章
2017-04-24 16:47:51 /故事大全

李辉

李辉(1956~),出生于湖北随随州,毕业于复旦大学,作家。着有《浪迹天涯—萧乾传》、《摇荡的秋千——是是非非说周扬》等。

题记:

灯下,一夜夜,读法国福尔的《拿破仑论》和美国欧文的《华盛顿传》。夜色很浓。历史伟人的影子同样如此。

伟人都属于历史。一个似乎永恒的难题困惑着史学家;是伟人创造了历史,还是历史选择了伟人。对于文人,引起他们兴趣的是不断生发出故事或新意的那些瞬间。

福尔的笔那样出色,虽是历史专论,优美而一精一辟的语言,却俨然一部政治一交一响诗,一层层扫描,透彻地吟唱他心中的英雄。(透彻地:这或许是不协调的词语搭配。却只能如此,才能道出我读此书的感受。)

《华盛顿传》则是另外一种风格。它的语言显得朴实,更接近于史传。然而,翔实的史料叙述,依然吟唱了作者心中的伟人。

不同的史学家,都会将历史与他的心灵感受一交一融在一起。

拿破仑、华盛顿同是伟人,同样高耸子历史之巅。可是,读这两本书,给人的感觉则有所不同,你得怀着敬畏仰视拿破仑,华盛顿则使你感到平民般的朴实。在权力面前,他们两人有着多幺大的不同,前者,似乎生命就是为权力和战争而存在;后者,则屡屡把权力的荣耀视若淡泊,告别权力的每一瞬间,都成为历史的永恒记忆。

读书笔记有许多种。将书中主人公生活的瞬间,化成自己灯下的文字,讲叙一两个使你感受深切的故事,这或许可视作特殊的漫笔。

灯下读书向无禁忌,漫笔也似应如此。

瞬间之一:解甲归田

就要告别多年相依为命的军队,告别熟悉的军官们,虽然出于自愿的选择,华盛顿也仍然无法消除心头的留恋。他激动不已,为业已结束的战争,也为士兵的最朴素的情感。

几天前,1783年11月25日,率军开进纽约城时万众欢腾的情景,在华盛顿心中留下多幺美好的回忆。那是荣耀的时刻,那是万般艰辛终于得到报偿的瞬间。儿时的将军之梦,毕生的自一由理想,在那一时刻,凝聚为胜利的礼花,一齐闪耀在空中。五彩缤纷的烟火,映照着纽约城每个公民喜悦的面孔,华盛顿,忍不住落下眼泪。城外,奉命投降撤走的英军,黯然无光的神情,愈加一阴一郁伤感。

独立战争,整整八年的战争,终于以美国胜利而宣告结束。十三个州,三百万人的理想在华盛顿手中变为了永无变更的现实。美利坚合众国,一个新生的名字,得到它昔日的宗主国的承认,开始了它辉煌的历史。

华盛顿理该受到不容置疑的赞美。人们欢呼着。在士兵的簇拥下,他走进纽约城。多年的风餐露宿跋涉转战,没有减去他的风采。骑在马上,以优雅的姿态,他接受民众由衷的欢呼。但是,就在那时候,他早已做出了郑重选择;辞去总司令职务,解甲归田。过去多次作出的许诺,绝不是权宜之计,或者沽名钓誉的虚伪,他要用现实来证明这是出自诚恳的决定。

12月4日,一条驳船停靠渡口,它将载华盛顿离开纽约,前往安纳波利斯参加大一陆会议,在那里,他将正式辞去总司令职务。

驳船静静地躺在水面。这是华盛顿熟悉的地方。眺望远处的长岛,他怀念长眠那里的将士,回想起当年雾中撤退的情景。身边的这个城市,记录下了他的屈辱和荣耀。他从来不是神奇的将军,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人。但是,只有他能够于曲折坎坷中,不屈不挠地为理想而走到终点。他可以为自己在这所城市里经历的一切而骄傲。

华盛顿上船前,走进渡口附近的一家旅馆,他的军官们聚集在这里,来为他送行,与他作最后的告别。

他走进房间,步履稳健,但没有了青春时的潇洒,衰老开始爬上银发和皱纹。看到这些老战友,他再也不能保持平常的克制,激动溢于言表。他自己斟满一杯酒,神情黯然,语调异乎寻常地颤抖。他对军官们发表告别词,他说:

“现在,我怀着热爱和感激之情向你们告别。我最衷心地祝愿你们今后富裕、幸福,就像过去拥有光荣、体面一样。”

告别词结束时,华盛顿稍稍停顿一下,又补充一句:

“我不能向你们一一告别,但是如果你们每一个人来同我握手,我将非常感激。”

他的话音刚落,站在他身旁的一位将军,立即走上前去,热烈地久久拥抱他。他激动地落泪了。许多人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将军落泪。他们再也抑制不住激动,每双眼睛里泪光闪闪。他们一一走来,亲切地同华盛顿拥抱,默默地,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一个意义深远令人回味无穷的场面。权力的诱一惑,刹那间变得毫无意义。这是真正的军人,真正的将军。这里虽然没有刀光剑影,却远比任何战场更富色彩,比任何战火更能映照出军人的高尚品质。

告别之后,华盛顿率先走出房间,军官们仍然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脸上从来没有此刻这幺严肃庄重,仿佛跟随这位他们爱戴的将军,去进行又一次艰巨的战争。

华盛顿挥挥手,向肃立两旁的一队年轻步兵致意,步行到渡口。登上驳船,他转过身,扶在船舷上,一只手挥动帽子,向送行的人们默默告别,白发飘动在轻风中。岸上的军官,也挥动着帽子,他们目送驳船缓缓驶去,一直消失在远方。

船航行着。浪花轻轻拍打船身,飞溅的水珠,落在华盛顿的身上。他没有走进船舱,还是默默地凝望远处的白云。白云何悠悠。

本来,他还有许多话要在告别时说出,无奈那种场面,他无法如平常一样冷静而富有条理地表述自己的种种想法。告别军队,解甲归田,并不意味着他不再关心国家的命运,只满足于在那富饶广阔的庄园里过悠闲的生活。他只是不愿意让自己成为民一主政体的障碍,权力对于他,没有诱一惑。对于以后的美国,他有自己的想法,他希望在辞去总司令一职时,他的意见能够引起大一陆会议、军队以及所有美国人的重视。

几个月前,在英军还没彻底投降之前,他就在一次演讲中阐述过这些意见,如今,船向大一陆会议驶去,它们变得愈加明朗,如同海水般清澈。在华盛顿看来,对于一个独立的美国,自一由是基础。无论谁都不能以任何理由破坏它。他更希望国家组成牢不可破的联邦制度,由首脑行使宪法赋予的权利。

安纳波利斯到了。华盛顿出现在大一陆会议的大厅里,他把辞职的时间定在1783年12月23日中午12点钟。大一陆会议接受了他的辞职。

华盛顿站立在讲坛上。在过去的岁月里,大一陆会议与他有过一些不愉快的日子,但他自始至终尊重它的决议,他把它视为民一主政体的具体体现。此刻,在这个庄严的场合,他捧出自己的全部真诚。他告别军队,告别公职,也是在告别一个时代,未来的生活在等待着他。

他深情地向大家说出最后一段话:

“现在完成了委派给我的工作,我要退出这个大舞台了。长期以来,我一直是按照这个庄严机构的命令行事的。在向这个庄严的机构亲切地告别的时候,我在这里一交一出我的任职令,并且结束公职生活的一切工作。”

第二天,华盛顿就离开安纳波利斯,向家乡弗农庄园奔去。圣诞前夜,他终于回到了妻子身旁。翌日清晨,华盛顿从楼梯上走下。他身着便装,神态悠闲,愉快地同家人打着招呼。然后,走出家门,跨上马鞍,缓缓地向河边走去。

新的一天开始了。新的生活开始了。

瞬间之二:坚辞总统

没有人像他那样,再一次将显赫的权力视若淡泊;没有人料想到,在辞去总司令之后十三年的1796年,华盛顿会再度经历一个类似的历史场面。

他真正老了。白发苍苍,映衬着疲乏的倦容。就任总统八年来的辛劳,比战争更要使他心力一交一瘁。没有战场上的剑拔一弩一张和漫天硝烟,但一个新生国家政体的确立、外一交一立场的选择、内阁成员间的平衡,无不困扰着他,逼着他施展出更多的智慧和才能,包括令人信服的美德。

本来,从一开始他就不愿出任如此重要而艰难的职务。解甲归田后,弗农庄园的管理,充实着他的心。种植、狩猎、算账,诸如此类的日常生活,使他渐渐淡忘战争的紧张,真正体味到无官一身轻的乐趣。他悠然自得地向朋友描述自己这种安逸的家庭生活:一幢小别墅里,四周放置着农具,张挂着羊皮。夏日炎热下,他在自己料理的葡萄架下、无花果树荫下静心乘凉。他说他只想求得安静,从容地沿着生命之河顺流而下,直到被安葬在祖先沉寂的宅第。

然而,他的心境非超然于国家的命运之外。他更无法将自己的意志同人民的选择形成对立。最终他只好勉强地离开庄园,再度重返政坛,成为美国第一任总统,那是1789年的春天,四年后,又不得不连任。如今,八年即将过去,华盛顿不能不做出谁也无法更改的决定:不参加竞选第三届总统,尽管人民会拥戴他。

华盛顿不是轻率地做出这样的决定。他看到,年轻的美国,已经开始成熟,由他领导的宪法制订会议,1787年早已为它的存在和发展确立一个宪法。他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地离去,无愧地向民众表白:自己在执政八年间始终没有存心犯错误。这是自谦的表白。

他决定离去,更是不愿意让权力如此长久地集中在一个人手中。他的理想的民一主社会,应该制约个人的权力,应该让更有才能的人脱颖而出。衰老,已使他渐渐感到体力不支,庄园的悠闲,是那幺诱人。他必须回到那里去,那里,才是他真正的归宿。

1797年3月3日,这是华盛顿担任公职的最后一天。在此之前,他已经在报上发表了引退演说,与国会两院议员作了最后会面。那时起,他就计算着最后卸任的日子,这一天终于来到,他如期举行告别宴会。第二天,3月4日,他就该作为前任出现在新总统亚当斯的就职仪式上。

宴会上,各国使节和夫人、首都政界名流愉快地欢聚一堂,陪伴华盛顿,与他告别。

华盛顿含着笑意,伫立一旁。这是令人陶醉的时刻。想到就要告别荣耀但又喧闹复杂的政坛,他感到难以抑制的喜悦。这种渴望由来已久,现在变成了现实。他频频举杯,与周围的客人寒暄。他想到九个月前就对人说过的话,今日它们好像更能反映他此刻的心境:

“……我早就怀有的渴望,那就是告老还乡,安享天年,怀着莫大的安慰,想到自己已经在能力许可的范围内对祖国尽了最大力量——不是为了发财,不是为了飞黄腾达,也不是为了安排亲信,使他们得到同他们的天赋才干不相匹配的职位,当然更不是为了给自己的亲属谋求高官厚禄。”

他将坦然地离开这里。

宴会快要结束时,华盛顿如同十三年前同军官告别时一样,自己斟满了酒。他慈祥地举起杯,说道:

“女土们,先生们,这是我最后一次以公仆的身份为大家的健康干杯。我是真心诚意地为大家的健康干杯,祝大家幸福!”

人们突然寂静无声,直到此时,他们似乎才意识到这是一个难忘的庄重的时刻,适才快乐气氛,顿时变为少有的严肃、宁静。女人们竟然无法抑制一股突兀而来的激动,流出了眼泪。

宴会默默地结束。人们多幺希望它不会结束,甚或它从未举行过。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钟,华盛顿最后一次出现在国会大厦里。闻讯赶来的群众,聚集到了大厦周围;礼堂里,也挤满了人群,他们想与华盛顿最后告别。

人们欢呼着,女人们不停地挥舞手帕,向缓缓走进大厅的华盛顿致意。华盛顿没有讲话,只是作为一个普通公民,注视着新任总统亚当斯宣誓就职。亚当斯在就职演说中,以无比钦仰的心情,赞美华盛顿。他知道,大厅里的每一个人,都会同他一样感受到华盛顿伟大而平凡的魅力。他称颂华盛顿“长期以来用自己的深谋远虑、大公无私、稳健妥当、坚忍不拔的伟大行动赢得了同胞们的感激,获得了外国最热烈的赞扬,博得了流芳百世、永垂青史的光荣”。

没有什幺话更能比这几句确切地表达大厅里人们对一华盛顿的崇敬。热烈的掌声,回荡在大厅,回荡在华盛顿的心中,他感激地向人们挥挥手。

仪式结束,华盛顿先行离去。行至门口,风度翩翩的先生女士们,突然失去了节制,争先恐后拥向他,拥向走廊。拥挤的人群,几乎造成伤亡,他们都想再看上一眼这位受爱戴的老人。

华盛顿走上大街,挥动礼帽,向群众致意。人们依依难舍,不愿离去,跟随他的马车一直走到他的寓所门前。这是任何语言也难以描绘的情景,这是任何人为的场面无法取代的真诚欢呼。在这一瞬间,领袖与民众,伟大与平凡,历史与未来,才得到完美而统一的体现。

华盛顿哭了,他再也无法保持冷静。群众的热情他未料到如此强烈。他行至门口,转过身,人们发现,他泪花点点,脸上的神情似是严肃,又似是悲哀。他一时说不出话,只是挥动着手向人们表示谢意,任满头白发,飘动在微风里。他会把这一瞬间感受到的一切,珍藏在记忆里。

他走进寓所。门外,人群久久未能散去。

选自《随笔》,1991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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