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
周作人(1885~1967),浙一江一绍兴人,现代作家。着有散文集《自己的园地》、《雨天的书》、《苦茶随笔》等。
中国现今通用的许多名词,本来是新名词,是中国向来旧话里所没有的,所以按下去意义多是模糊不明,虽然在人们的口头笔下已经很是熟悉了。举一个普通的例,有如恋爱。民间也单用爱字,或说爱慕恩爱,文雅一点则云相思,(但相思病已是极通俗的一句话了。)恋爱二字连用的新名词乃是从东洋来,翻译西洋的意思用的。中国以至东洋的所谓爱,说的是简单的男女相悦,西洋却加进些宗教哲学似的分子,很有点儿神秘了,这恋爱一语在中国通行已久,可是实在意义还很朦胧,可以说是同床异梦,有如文字言语中常见接吻一语,而英美人总说是东方人不懂得接吻,也正是同一的缘由。这个理由,可以简括的说一是宗教的,二是社会的。西洋中古崇拜圣母,复一活了古代的女神礼拜,文人骑士对于半抽象的女性备致敬礼,虽然实际的妇女地位并无进步,这一种思想在中国是不曾有的。其次是中产阶级革命之后,个人觉醒了,自一由竞争之风大盛,个人几乎各个孤立了,——野蛮民族是很幸福的,他遇见别部落的人的时候觉悟这都是敌人,要准备个你死我活,或者是你活我死,若是在本族里那是同躺在母亲的怀抱里一样,只觉得一温一暖,不要怕什幺危险的。现代文明社会的人看去都是绅士,相见时彬彬有礼,可是口蜜腹剑,心里不知怎幺的在打主意,彼此都非随时警戒提防不可,这实在是够疲劳够寂寞的。绅士们对于这种生活难免也感觉不满足,梦想平安幸福的理想境界,向过去去找,只觉得自己的母亲是全世界上最可靠的人,不但用不着防备,而且还肯牺牲了自己来保护他,可惜那早已过去了,她老人家也已不在了。绅士们同时也有性的要求,迟早非迎娶一位夫人不可,他于是发了如意算盘的心愿,希望这女子因了性的关系而结合,却又是同他的母亲一样的无条件的爱他,他也可以至少对于她个人不必警戒提防,同在母亲旁边似的可以安心休息,恢复他在社会对于人人或攻或守的作战的疲劳。这个要求是在民一主的个人主义时代所特有的,他的名称是恋爱,于是男女相悦的恩爱之上加上了些装饰,即是绅士们的愿望,我们与西洋绅士状况不同的人,对于这恋爱不能十分了解大约可以说是当然的了。这一种说法是英国一个人类学兼心理学分析家所说的,我觉得颇有意思,所以引用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