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肖复兴(1947~),北京人。着有长篇小说“青春三部曲”《早恋》、《一个女中学生的日记》、《青春回旋曲》等。
考察艺术家的爱情,是一件十分有意思的事情。艺术家常常容易处于幻觉和现实之间的混沌状态,便容易将艺术和生活混淆起来,自然,更容易将爱情中世俗部分剔出去,而将其中的浪漫部分膨胀,将爱情过分的艺术化。这是艺术家的幸耶?不幸耶?
莫扎特(Mozart
1756~1791)21岁的时候,曾经热烈地爱上过一个专事誊写乐谱叫做韦伯的女儿阿罗伊加。莫扎特教她唱自己创作的歌曲,两人情意相投。但是,当阿罗伊加成为慕尼黑红极一时的歌唱家时,她看不起贫困潦倒的莫扎特。莫扎特却因祸得福,在他25岁的时候,与她的妹妹18岁的妙龄少女康斯坦兹相爱。尽管日后康斯坦兹料理生活的能力很差,却和莫扎特相亲相爱,陪伴莫扎特短暂又艰辛的一生,给了莫扎特一温一暖和扶持。
艺术家的生活有时有着惊人的相似,海顿(Haydn
1732~1809)和莫扎特一样也是先后和姊妹俩相爱,结局和莫扎特却大相径庭。海顿爱上卖假发的老板的女儿约瑟芬,同莫扎特一样,也是教她音乐时同音符一起悄悄跳动起爱情的旋律。谁想约瑟芬不肯出嫁,却皈依了宗教,当了修女。海顿最后和她的姐姐玛丽亚结婚。当时海顿已经30岁,她比海顿大两岁。她不仅不懂音乐,将海顿辛辛苦苦写的乐谱草稿当成废纸卖掉,而且骄横任性,经常和海顿大发脾气,以至弄得海顿无法创作,骂她是“地狱里的禽一兽”,最后忍无可忍,海顿只好离家出走,一直到死也再无法重新走到一起。
莫扎特和海顿同样爱情的轨迹,为什幺却有着这样截然不同的结果?是怨海顿命运不济或海顿脾气不好或不会生活?女人,在艺术家的生活中至关重要,她不是成全艺术家,就是毁灭艺术家。这原因在于艺术家的心敏感而脆弱,更在于我前面说的,艺术家容易将爱情艺术化,当爱情并非想象中的艺术而成为了俗不可耐的东西时,艺术家就像智商极低的孩子一样,无所措手足了。据说,海顿和妻子长期分居,却一直受着妻子的折磨,当妻子61岁的时候还要向海顿伸手要钱给她买一幢房子。这样的女人,永远是一个不谐调的音符,一阴一影一样笼罩着海顿的一生,不能成为帮助艺术家飞翔的吹动的风,只能是坠住翅膀的累赘。这样的女人,在普通家庭中也一样起着破坏的作用,但在艺术家的生活中,这种破坏作用尤其严重,因为艺术家比一般人更需要轻盈飞翔的翅膀,或者说更需要有灵性的女人。
在这一方面,法国音乐家圣桑(Saint-Saens
1835~1921)同海顿相似。圣桑是在四十岁那一年和玛丽·罗莱·特佛结婚,婚后生活曾经有过幸福甜蜜的三年,在这三年中,他们有了两个孩子。三年后的一天,他的长子从四楼的窗户掉了下来摔死;六个星期后,他的小儿子又意外在乡间死去。接踵而来的打击,圣桑产生了神经质的恐惧心理。那一年的7月,他带着妻子到风光秀丽的布鲁尔一温一泉休养。谁知,妻子竟突然失踪。起初,他担心妻子也会遇到意外,四处寻找。可是,几天之后,他接到妻子的来信。在信中,妻子断然地说:“决不返回!”他们开始了长达四十年之久的分居生活,比海顿和妻子分居的时间还要长。
我弄不清圣桑的妻子为什幺在圣桑最为痛苦、最需要辅助的时候突然出走?我一直没有在书中找到可信服的材料,我无法替他们做出解释。或是圣桑的妻子接连失去孩子的痛苦折磨得神经出了毛病?真是这样的话,可以原谅,但在书中并没有这样的说法。或是她忍受不了圣桑当时那忧郁的恐惧症?那这样的女人就难以原谅,圣桑当时正需要抚慰,她却拂袖而去,心肠未免太冷太硬!
圣桑的心情和创作,因妻子的突然出走,都受到了极大的创伤。四十年漫长的分居生活,说明圣桑对她并未完全失去感情,他们毕竟有过三年短暂却美好的生活。但拿这三年和四十年漫长的时光做抗衡,未免太残酷。我想最后圣桑晚年远离家乡,客死非洲,和妻子当年恩断情绝的不辞而别,不是没有关系的。
当我在书中知道这一切的时候,我为圣桑而伤感。对那个妻子,我很难理解,对她自然不怀好感。当我再听圣桑的音乐,无论如何不能将他的那美妙悦耳的旋律,和他这痛苦的经历联系在一起。只有在他的《天鹅》中,隐约听到一丝丝忧郁的心音。而且,也许只是我自己一时的臆想。
我是一直顽固地认为艺术家的爱情对于艺术家的创作是十分重要的。女人,在这个世界上,同男人相比,更具有艺术的气质和品性;只不过,不是好艺术品,就是拙劣的艺术品罢了。如果说艺术是一棵大树,作为男人的艺术家可以是支撑起这棵大树的枝干以及枝干上生出的繁茂的绿叶,女人,哪怕这女人不是艺术家,而只是一般的普通的女人,也是这大树枝头开满的鲜花。缺少了这样的鲜花,大树再枝繁叶茂,也会单调许多,缺少了艺术本该拥有的色彩、水分和韵味。
同圣桑和海顿相比,李斯特(F.Liszt
1811~1866)和帕格尼尼(N.Paganini
1781~1840),也许是个幸运的例子了。
李斯特22岁时与美丽高傲的达格沃伯爵夫人一见钟情,伯爵夫人为了他,舍弃了三个孩子和伯爵夫人的地位毅然和当时并非声名大震的李斯特结婚。不仅结婚,同时她还能写一手好文章,常以达纽尔·斯特恩的笔名写一些文章,帮助李斯特的音乐更上一层楼。
而另一个卡罗丽娜·莎·魏特根斯特恩伯爵夫人,一样为了他,舍弃了两个孩子和地位,同他出走,共赴天涯。即使当时教皇不允许他们结婚,夫人依然陪伴他到老到死,一直到李斯特75岁高龄时不幸去世,夫人从此深居内室不见任何人,而一心一意只埋头写作,直至第二年终于完成了她的宗教着作,方才横卧在地,毫无牵挂地追随李斯特而去。在这之前,这位高贵而学识丰厚的夫人曾经帮助过李斯特的创作,一针见血地指出李斯特的作品华丽的抒情之中缺少刚强的内容,竭力劝他不要只写一些华丽的作品,而应该致力于艺术性思想性更强的作品。李斯特正是听从了夫人的意见,在那一个时期方才创作出着名的《浮士德一交一响曲》和《但丁一交一响曲》。
尽管在许多书中写到李斯特同女人的关系方面,对李斯特极尽讽刺笔墨,尼采甚至说:“‘李斯特’等于‘追求女人的艺术’。”但我们无法否认女人对于李斯特的作用。我们谈到李斯特的时候,不能不谈到曾经热爱过他的女人,尤其是为了他舍弃了自己心爱的孩子和高贵地位的两位伯爵夫人。我们聆听李斯特那首百听不厌的《爱之梦》时,心头不能不轻轻掠过一丝丝一温一馨的爱的清风。它让我们相信,这样的清风吹过,再枯萎的枝头也会回黄转绿,也会绽开芬芳的花朵。
帕格尼尼从小就放荡不羁,挥金如土,赌一博成性,还厮混女人,以至贫病一交一加,负债累累,最后不得不变卖自己的小提琴艰苦度日,再也无法开他那动人的音乐会。就在这时,在他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位来自托斯卡那的贵妇人,拯救他于危难之中。有关帕格尼尼的传记,至今也未查出这位妇人究竟是谁,一律只称她为“荻达”(Dida)。是这位荻达向他伸出了爱的手臂,带他来到风光宜人的乡间别墅,静心养病整整三年,并帮助他学会了一些简单的农活。荻达爱他的非凡的小提琴演奏,不愿意看到这样一个天才毁灭于花天酒地之中。很难设想,如果在帕格尼尼的生活之中没有了这个女人,帕格尼尼的以后的音乐会是一种什幺情景?帕格尼尼会不会能活到58岁?我想,他不会。他的身体从小就很坏,4岁时不知得什幺病,浑身僵硬,家人以为他死了,差点没把他活埋。年纪不大就开始纸醉金迷,身体状况更加每况愈下。如果没有荻达这个女人的出现,他的身体和他的音乐早就一江一河日下了。
关键是荻达和李斯特的爱人卡罗丽娜一样,不仅在生活上帮助了他,在音乐方面一样给予他以提高。这乡间休养生息的三年中,荻达教他学吉他,聪明的帕格尼尼跟着她学会了用手指拨弦发出与笛音相似的泛音和双音,创造了小提琴演奏的新技巧。
曾有人这样说:好的女人是一架钢琴,关键是看什幺样的男人来弹奏了,好的男人能在上面弹奏出好曲子,坏的男人只能弹奏出坏曲子。其实,有时正相反,男人才是一架钢琴,女人在上面的作用会使得男人身上的创造力得以淋漓尽致的发挥。帕格尼尼是一个明显的例子。是荻达挽救了他,重新创造了他。在乡间三年之后,帕格尼尼返回家乡热那亚,然后到卢卡再次举行了他的小提琴演奏会。否则,人们很可能将再无法听到他的音乐了。
在这样高贵而美妙的女人面前,伟大的音乐家有时简直像是个软弱的孩子。可是,我想正因为有了这样高贵而美妙的女人,伟大音乐家的音乐里才会流淌真正动人的感情。在这个世界上,常常不是因为拥有男人而是因为拥有女人而美好;同样,在艺术的王国里,也是因为拥有女人而美好难再,而成全了艺术家本身。
在我看来,这种拥有,不是占有。白头偕老,同生共死,自然是美好的。但是,对于艺术家的爱情来说,并不见得就是最好的。耳鬓厮磨,固然有着人生无可取代的乐趣和享受,但是,正如占有不是拥有一样,享受也不是感受。作为艺术家,感受比享受更为重要。享受是一般任何人都可以做到的,它仅仅靠手靠嘴就够了;敏锐而细腻的感受,却要靠心,那是艺术家独具无二的能力,磨损锈蚀了这种能力,艺术家的灵性也就没有了。因此,我说对于艺术家的爱情来说,占有不等于拥有。爱情对于艺术家来说,当成为一种创造时,才是最美好的。而这种创造,往往是埋在心底的一个刻骨铭心的幻觉,是藏在书中的一枚自制的书签,而不仅仅是吻、拥抱或性。这时,爱情便也成为了一种艺术。
在音乐家中,柏辽兹(L.Berlioz
1803~1869)晚年对他童年时爱恋过的恋人的感情,最令我感动。在柏辽兹痛苦失恋时,又接连失去两位妻子的孤寂晚年,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童年时的恋人。那是在他的家乡,那一望无际的金色的平原,抬头能望见阿尔卑斯山皑皑积雪的山巅,他爱上了一个叫埃斯特尔·格蒂耶的姑娘。他即使到老了,也忘不了她常常穿着一双红鞋子,他每次见到她时,都有一种被雷电击中的感觉,心中狂跳不已。只不过,那时他太小,他没有勇气向她表达自己这一份爱情。那时,柏辽兹才12岁,而姑娘已经快20了。当晚年的柏辽兹再次想起她时,他忽然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冲动,竟然不顾61岁的高龄立刻回家乡去见这个童年时的梦中情人。他回到家乡,她已经搬到意大利的热那亚去了。柏辽兹又立刻赶到热那亚,终于见到了已经年近70的情人——一个皱纹纵横的老太婆。
我不知道柏辽兹最后千里迢迢见到这个老太婆时候,彼此是一种什幺心情?是否还能记起遥远的童年往事?是否还能望见童年那双红鞋子以及阿尔卑斯山的积雪?但柏辽兹垂下头吻她那瘦骨嶙峋的手并向她求婚时的情景,还是十分感人的。感人不在于柏辽兹最后这一刹那,而在于这一份感情深藏了整整50年。50年的发酵,这一份感情便浓郁似酒,不饮也醉了。50年的淘洗,这一双普通的红鞋子,也变成了神话中的魔鞋,闪烁着异样的光彩。50年的距离,将这一份感情幻化为一幅画、一支曲子、一种艺术了。如果没有这50年的距离,而是他们当年就好梦成真,花好月圆,还会有这种动人的魅力和力量吗?
想到这里,就会明白并深深懂得柏辽兹为什幺能创作出那幺美妙醉人的《幻想一交一响曲》了。
想到这里,也就会明白为什幺梅克夫人和柴可夫斯基(Tchaikovsky
1840~1893)曾经萌生过爱的幼芽,却一直把这种爱拉开迢迢的距离,而始终没有相见。
我们也就明白并读懂,一生独身的贝多芬死后不久,人们在他的放有银行股票中发现的那两封写得热情洋溢的情书。情书未具名字,贝多芬为什幺只称她为自己“始终不渝的爱人”。人们到现在也弄不清贝多芬到底是写给谁的。但还有弄清楚的必要吗?
真正的艺术,同真正的爱情永远只在遥远的梦中和路途中。
距离,确实只有距离才会产生美,产生爱情,产生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