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影
虹影(1962~),重庆人,女作家。着有《阿难》、《饥饿的女儿》、《K》、《一个流浪女的未来》等作品。
燕莎一楼有个“南美酒吧”,每夜绵歌艳舞。在京的鬼子们特别喜欢在那儿喝几杯,舞几曲。一天晚上,我和朋友B一起陪两个英国朋友去那儿。推门进去,扑面而来的是浓烈的异国情调。舞池暴满,台下在跳;台上两个样子像来自巴西的女郎在边唱边跳,穿的却是中式肚兜,大半身体线条毕露,美艳得让人瞠目结舌。我们四人坐下边喝酒边看热闹。舞池里正在跳探戈,有一对穿红色的金发男女,花样百出,今夜必然出尽风头。
我说,她的脚不简单,这幺高的跟却旋转如飞。
旁边有个洋人说,哪能与中国人比,三寸金莲,听说舞起来叫皇帝连国家也不要了。
因为我是桌上惟一的中国人,他们只能问我:中国男人一定觉得小脚很性感?
我很意外,因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西方人谈论小脚很性感,以前我听到的都是小脚是种摧残,太没有人性之类的话。
我一点不恶作剧地说,可惜我不是小脚,不知道中国男人如何反应。
那你母亲是吗?
我母亲也不是,母亲年轻时,必须缠足,可每次缠上,都被她拆掉了。她为此甚至绝食,最后取得胜利。否则,她会做县太爷夫人,而不是袍哥头子老婆。
这位洋人插话,如果现在中国女人是小脚,我做梦都会笑醒。小脚在中国消失,一温一柔美丽的小脚女人只能到电一影里去找,至少对我们西方男人来说是终身遗憾。
我站起来想给这个洋鬼子一个耳光。但是我从他眼睛里的狡黠看出来他是在嘲弄。毕竟是中国封建社会让女人残废了一千多年,到底毛病出在哪里?我觉得着作等身的中外专家没有一个弄明白此中的道理。
以下我说的话是我的独到见解。专家们听着:你们引用时务必注明出处,以防我到法庭告抄袭罪。
看来专家们一致的意见是:小脚,这个中国人形象上至今残留不去的污点,原因完全在中国男人一千年不变的奇怪性心理,即小脚“恋物癖”,比如,康正果最近出版的《身体和情欲》说:当男人越来越迷恋那三寸金莲,那不缠足或缠足偏大、失形,竟成了身为女人的致命缺陷。”
根据?因为“全球适用”的规律:男人的性偏好,是女人身体变形的根据。西方男人对女人的三围要求,迫使女性在身材上竞争诱一惑力。西方男人好细腰,于是18世纪便开始流行紧身褡;20世纪流行减肥节食,女人们便争做007大海报上的美人;西方男人好长身曳臀,于是就有高跟鞋;西方男人好大波,于是有《海滩救生队》的帕梅拉,然后隆乳术大兴。
虽然我住在西方,但我对西方男人的性趣究竟是否如此,知之不详,评头论足时总觉得力度不够。现在到处是减肥广告,弄得我也认可了。应当说减肥对女人本身没有坏处,胖子总是多死于心脏病。用鞋子撑出个高个子,也不错,我的老邻居玛丽的女儿说,她一旦穿上跟特高的鞋,穿上露出乳一沟的晚礼服,发现男人就矮一头,对她说话的语调都变得谦恭有礼。一句话:西方的美容癖好,似乎对女人本身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好处。小脚则不然,我想不出它的任何好处。
用这个“定律”套中国,整整一千年的小脚史,就只能怪中国男人的小脚“性癖好”?我一直怀疑这个解释。因为小脚实在难看。小时候我喜欢乱串,这让我看到了领居老太太解掉裹脚布后的样子,那种丑陋,那种臭味,让我一生难忘。当然我不是中国男人,现在已经抓不到一批男人来做测试,肯定或否定都是悬测。
嗜小脚的故事挺多,辜鸿铭就爱小脚的特别气味。不过这个人不能算数。他是个半洋人,一心一意反潮流。凡是北大同事反对的,他都偏要拥护。他做戏挺认真,我们就真上他的当了。
晚清小说《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中也有一个嗅脚癖,不过,既是“怪现状”,也即非常人所能为。
再看小脚癖的源头:南唐李后主宫中女人太多,杳娘想邀一宠一,只能大做牺牲,弄出个花招舞姿,引来皇上恩顾。李后主只是喜新厌旧,好新奇,这个性趣正常,不能让他为千年陋一习一负责。等到新奇变成流行,流行变成体制,那就不是性感问题了,小脚一千年,没让中国男人腻烦透顶,这才是怪事。
依我之见,小脚与中国人的“性趣”没有什幺关系,小脚长盛不衰的原因,倒是反映了中国封建社会特殊的“等级流动”制度。以往任何社会都是讲等级的,西方一直到19世纪,而中国在宋明之前,等级制是世世代代不变的。所谓九品中正,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虽自唐开始实行科举,但士族制度势力依旧。那时没有女人裹小脚之举,因为裹得再小还是寒族。
赵匡胤大军灭南唐,李后主到汴京做了职业诗人,杳娘当了职业舞女。此后,男人就开始有机会靠苦读写命题作文改变社会地位,而女人就开始裹小脚表明决心:社会地位能靠吃苦而改变。男的能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女的则靠自我折磨的毅力表明改变社会地位的决心。到20世纪初,教训子女的村野小民依然心里明白:“你这男娃不刻苦读书,一辈子当不了官。”“你这女娃不狠命裹脚,看哪个好人家娶你!”
满清入关,武力征服成功后,强令汉族男人留辫,女子放脚以示臣服,而且不惜在一江一南一再屠城压服反抗。但女子好像对放脚的抵抗更激烈,满人只能见好就收。汉人做到了“男降女不降”,男子留辫子才能考科举,女子没小脚又怎幺往上爬?
这就解释了为什幺工作效率极低、根本无法号令全国的北洋军阀政一府和忙于内战无法顾及社会改造的国民一党一政一府,在根除小脚上却上异乎寻常的成功。五四之前妇女就开始纷纷放足,20世纪20年代,有面子的男人已经不能再有小脚夫人;20世纪30年代,如果不休掉小脚夫人就面子扫地。改造如此彻底、容易,使我不能相信欣赏小脚曾是中国男人的性趣。这个时期男人同时丢失的千年宝物是科举,科举的确与小脚共生。一句话:小脚不是追求性感,而是改变社会地位的努力。一旦无此用途,就消失得极快。
有人说,小脚陋一习一之消失,是西风东渐,社会风气的改变,就是说中国男人的性趣变得西方化了。我看这说法完全不了解中国社会,没有任何西化之风能叫僻远山村的人在一代之内能放弃缠足。
专家们说道:西方女人鞋着高跟,实际上与小脚功用等同。既然如此,在燕莎眼睛贼溜溜地看高跟女郎扭腰摆臀的男人,为什幺不去看据说也能使女人摇曳生姿的小脚呢?
《毕业生》里的女人的玉腿伸出来,顶端是一个怪里怪气的畸形肉一团一,中国的达斯丁·霍夫曼站在那儿,激动得心跳都停止了?少胡说吧!告诉那些坚持认为中国人性心理有大毛病的中外专家:我——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