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茶,沉沉浮浮,终没个定数;然而一旦安定下来,也就越来越寡淡了。”祖父端着那个脱了白漆的搪瓷茶盅,咂得磁磁响。那时我才八岁,听不懂祖父的这番哲理性话语。当然我也不会费神去琢磨,因为祖父本来就是个怪异的阿公:别的阿公抽水烟,祖父只喝茶;别的阿公种庄稼,祖父爱摆弄那几盆夹竹桃……不过对于祖父的怪癖,村里人并没有感到惊奇:“嘿哟,先生哥就是这个样子的嘛!”
“先生哥”也就是教书先生,祖父是个乡村教师。在粤西山区,教书先生是很受人崇敬的职业。在我出生以前,祖父早已退休,因此我小时候并没觉得祖父像个教书先生,除了喝茶、种花这些奇怪的习性外,倒更像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种田、放牛、养鸡……
我们家里喝茶的只有两个人:灶王爷和祖父。灶王爷不是人,是神。神喝茶,祖父也喝茶。那幺在我看来祖父和神是平起平坐的了。每年父亲从城里带回两斤茶叶,抓出一把留待过年泡给灶王爷喝,剩下的就归祖父独自享用。每天下午,祖父揭开柜顶上的陶罐子,用长指甲夹出几粒茶叶放进雪白的搪瓷盅里,滚烫的开水浇过后,碧绿的茶叶便上下沉浮,缓缓舒展开来,煞是好看。祖父眯着眼咂了一口,把剩下的茶水倒进小瓦壶里,悠悠吆喝着牛上了山坡。黄昏的风从山头漫跑而过,他像一架风箱,轰轰烈烈地咳嗽起来。
祖父有个很罗曼蒂克的幻想。暮春的一个傍晚,我在墙根下捉蚂蚁玩。祖父拿着瓜瓢给院里几株败落的夹竹桃浇水,自言自语道:“要是有一天能在这竹下喝着茶静静地走就好了……”祖母正坐在树阴下缝补衣服,断腿老花镜滑到了鼻梁,听到这话立刻骂起来:“老头子你真是老得糊涂了……”
然而祖父最终没有实现诗人式的死亡,他的死带有悲剧意味:一个飘着漫天云彩的黄昏,祖父正在山坡上放那头老黄牛,突然邻居家的大犍牛发了疯似的从山脚下向这边狂奔,十三岁的毛娃死死拽着缰绳,卧在地上被牛猛拖着往前滚,哭喊声把西天的红霞震得一颤一颤。情急之下祖父抓起竹杖挡住牛的去路。红了眼的大犍牛一扬头便将祖父高高挑起,犄角刺穿了他的腹腔,然后他像一片鲜红的羽毛,悠然飘落。
那天刚好是我十岁生日,母亲带着我到外婆家去了,因此得以避免看到那血淋淋的画面。我披了满身的夜色,银铃般的笑声洒满一路,在星光灿烂的时刻推门而进,脆生生叫了一声:“阿公!”却没有听到祖父夹着咳嗽的苍老声音。他已化作蒙蒙的烟云,从我的眼前飘拂而去,无声无息。
十八岁那年的清明,站在祖父的坟头,想起他那番关于茶的话,我突然了悟。茶文化其实就是中华民族五千多年的隐士文化:茶沉沉浮浮然后趋于平静,人激扬动荡最后归于安定。中国的千千万万民众,骨子里都渗透着隐士精神。那是一种追求安稳的情怀,是对待生命的坦然心境。而几千年来在中国风行不衰的茶正是这一精神的观照。祖父就像那一抹绿茶,平凡、普通,却泛着清新淡雅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