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人住床,北人睡炕。
对家乡人来说,炕是他们人生的主要舞台,他们扮演着各自的角色,像是长在土炕上的庄稼,长了一茬,收了一茬,生生不息,绵绵不绝,从容地走过一生。对于老家人来说,炕并不只作为睡觉休息的地方,炕还是家里人会客、吃饭的地方,是父亲借着炕窑窑里的油灯抽旱烟锅和母亲做针线活的地方。母亲总是一有空闲就在炕头纺线、缝衣、纳鞋,缝缝补补忙个不停,无数次夜里醒来,炕头做活的母亲都笼罩在暖暖的光晕里,有人说母亲是孩子心里的佛,那时候端坐在炕头油灯光芒之中的母亲就是我们心里的佛。
除此之外,炕还是孩子们学习、写作业的地方,老人讲故事、邻居谝闲传的地方,如果家里有喜欢唱几嗓子戏的,炕就是唱念做打的舞台,到了天冷时,炕也是发馒头、包饺子的地方。尤其在冬天,家里来客人,一般都是先招呼到炕上,把暖和地方留给贵客。炕前面边沿上有一道起保护作用的木板,叫炕棱,有时候客人不脱鞋上炕,就在炕棱上胯着坐一会,说几句话。现在家居,卧室是最私密的地方,而在农村的炕正好相反,往往成了公共活动的场所。现在看来,若用现代意义上的家庭空间划分,老家的炕兼具了客厅、餐厅、起居室、工作间等全部功能,完全是家里暖人心窝的一处多功能场所。炕啊,包容了世间的悲喜欢泪,也接纳了人们的生命生活,无论我离它多远多久,都能在梦中叫出它的名字,回到它的怀中。
老家砌炕有专用的“泥基”,是以黄土加麦秸和灰多次加工而成,要求很高,工艺复杂,所以炕也叫土炕。小时候,家里有尿炕的孩子,早上起来大人就要多唠叨几句:再尿,炕就要尿塌了。尽管是土炕,但要尿塌也不容易,只是有时候孩子们在炕上蹦跳得过分了,不结实的老炕可能会被跳塌。炕塌了也不碍事,换一块“泥基”就成,老炕的“泥基”捣烂成的渣土还可当作有机肥来肥田。据说“大跃进”时,为了达到积肥的标准,生产队强行把好多人家的炕锄烂作肥,弄得一家人晚上找不到地方睡觉。如今,砌炕的“泥基”已经没有人做了,人们开始用水泥板或石板代替,却完全没有土坯“泥基”那样冷热宜人,太热时烙人,太凉时瘆人,太硬时硌人。相比之下,我还是喜欢最传统的老土炕,土炕上铺苇席,席上有羊毛毡,再铺炕单和被褥,土炕的土腥味里混合着世事伦常的味道和人间烟火的气息。我曾努力地分辨和寻找那种裹着泥土和烟火的味道,天涯海角,遍寻不见,末了只有在老家的老炕上才找得到,原来那味道其实就是家的味道。
小时候在炕上的时候多,大人总要求我们要盘腿坐炕,那种有板有眼、正襟危坐的坐姿像极了佛教的一种打坐,双腿交叉,四平八稳,也许正是从这种自小习惯了的修行姿态中我们才慢慢悟到了生命的从容,渐而有了踏实而努力的人生。那时候,我们都愿意挨着母亲坐,有母亲坐在炕上,家里头就泛着一层暖意,那种温暖驱赶了来自天地和人世间的寒意。我对老家的炕满怀眷恋,它见证了我的成长,抚摸过我的肌肤,我们彼此熟悉,互相接纳,回到炕上,就躺着也舒坦,睡得也踏实,烦恼忧愁了无痕迹。
现在,每次回老家,我一定要住一住父母的老炕,看着装饰在墙裙上的炕围画,才子佳人、花鸟虫鱼、梅兰竹菊,依然如故,恍若回到当年;嗅着来自土炕特有的味道,气息醇正、滋味浑厚,让人心安神舒。我想,世界再大,奔波的空间永无止境,但真正属于你的或许并不多,这炕算一个,只是老家的炕现在也越来越少了,就连家里新盖的房子也用床代替了土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