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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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见的叶
2017-04-25 11:44:56 /故事大全

像所有的清晨一样,醒来时,眼角发梢还粘着梦的碎片。对面墙上那串爬山虎,叶子的颜色发暗,采回来已经一周了。我发现那瘦成一线的叶脉,牢牢地抓住藤蔓,只是藤蔓,再也抓不稳岁月的墙了。我轻轻触及,便能听到生命的歌唱,像时间一样飘落下来。爬山虎与墙有缘,我将它们从一面墙移到另一面墙,只是想扩伸一份美。

空气中弥漫着漉漉湿气,下雨了,很多东西沉了下来。我撕掉墙上又一张日历,崭新的一天站在面前。手里握着的昨天,已远去,躺着的只是一张轻飘飘的纸,蜷缩成一个句号,没有任何的暗示。倒是这雨,将久旱的日子浸出几分重;干瘪的想象,也泡出几分饱满。可我不能驰骋我的想象,我得去找父亲,城市还没有醒,他会到哪里去呢?

深深地吸了一口凉气,我放慢脚步,放逐目光。烟雾迷蒙中,有很多年轻的脚步从我身边走过,很多声音从我身边淌过。远处的高楼静立,有几盏惺惺忪忪的灯在等着与白天交班,世界还在一片硕大的静中。前方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咳嗽声,那金属的尖锐将这宁静撕开一条口子,很多东西漏了出来。父亲?!我加快脚步,走到他的身边。我的靠近并没引起父亲的注意,就像世上很多事他都不在意一样。

自从父亲被火车震下来,脑子里就被震掉了很多东西。那是上世纪70年代,正是父亲岁月青葱的时代,他凭着一身的力气走出大山,走向远方。据说是修路,铁路。那横枕的齿轮吃掉父亲很多时光,很多精力,只留下枯瘦的形骸。路通了,没有领到一分工钱。一无所有的父亲只剩下家乡的春节在等他,四张嘴在等他。失去回乡能力的父亲爬上自己修通的铁路上的火车,以为向前就可以抵达自己想去的地方,却被震了下来。那一震,就震掉了很多记忆,那些记忆就再也没能回到他的身体里,世界似乎也再没能走进他的眼里。

最后,父亲只认得土地。他一身的力气没被震掉,那是大山赐予他的,他日复一日地还给大山。他在锄头上,扁担上,铁犁上,一点一点地播洒自己的力气,收获一个又一个秋天。直到我们姐妹仨如庄稼一样成长,收割。然而,离开土地后的父亲,目光时而飘忽,时而痴凝,世界似乎离他更远了。

现在,从剧烈咳嗽中平息下来的父亲,依然没有感觉到我的存在。顺着他的目光,我看向远处,那是我日日走过的一面墙,采爬山虎的那面墙。现在,满墙的爬山虎的叶都凋零了,堆在墙根,叶叶相依,层层相抱,就在一夜之间。我深深地震撼着,为生命繁华后的凋零!

几天前,它们还如火一样燃烧,那熊熊的火焰,将秋日烧得透熟,将寒流煮得沸腾。蔓延的温度,驱走了很多寒冷。可以说,在有关生命力的书写中,爬山虎是添上了重重的一笔的。只要有一寸薄土,一块秃墙,它们就能攀墙越壁,奋勇向前,将生命演绎成一片葱茏。这总让我想到眼前的父亲,想起曾经那些干瘦的日子怎样被父亲的力气喂养得茁壮,想起那被我分离出来的一串爬山虎的命运。他们都被时间吸掉生命的所有色彩,一列地褪成褐色,褪成泥土的颜色,只有筋骨钢丝般布在时间的墙上。

可为什幺在这样一个清晨,这里的叶会选择集体安息呢?我俯下身子,握起一把湿漉漉的软叶,是雨?!我陡然一惊,经受过那幺多风雨的爬山虎,在生命的最后,却承受不了这本来属于滋润生命的雨的重?抑或这本是造化的特意安排,在这片水泥地上,为了不让那些叶飘零成孤独的无根可回的魂,便慈悲地将它们召唤在一起,度化成泥?

那片片被雨水浸透的蝉翼,在我眼前幻化成纷飞的冥币,它们在采用另一种方式燃烧自己,悼念从身体里流淌过的日子。那墙根,倒映在我泪眼里的,分明是春,也是秋。在这样一份肃然里,我屏住呼吸,生怕惊动挤在墙根那密密麻麻的灵魂。

“冷,我们回去吧?”我轻轻地挽着父亲往回走,内心惴惴。将父亲从乡村移到城市,本是想给他渐将枯竭的生命带去些许的润泽。可离开生命熟悉的那面墙,父亲的腰深深地弯向地面,似乎要形成一个句号了。

一个激灵,我听到他身体里有水的声响,很多叶子飘落下来,铺满岁月的墙根。我的文字跪下,拾起一片又一片的叶,湿漉漉的,很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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