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环城公园
■木子车
环城公园以一种静默的姿态,一年又一年缠绕着西安四四方方的老城,而我就像一个流浪汉,于其中的某一段,经年身不由己地游荡其间,吸烟、喝啤酒,醉生梦死。上千年的古城墙大小城门洞开,想进去的进得去,想出来的出得来。就像生与死,关键看你的选择。
———题记
一
我真正的环城公园生活,是从女儿上学时开始。已经六年了。也就是说,女儿已经快小学毕业了。几乎就是我正儿八经写小说的工龄。或者说,女儿在上学学习知识而我在学习写小说,环城公园只是一个点,它在我抬起头的时候女儿就又放学了,然后我牵着她的手无数次穿过马路,一次次的回家。回家让人感到是一件温暖的事情。世俗的温暖,充斥着柴米油盐醋,却结结实实地敲击着每一颗孤独的心灵。然后就是再次背负行囊走出家门,去外面的世界打拼,等待一次又一次的疲惫,一次又一次的回家。可是,我又该去哪里打拼呢?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我把对这个问题的思考放在了环城公园。常常是午后的那些时光。因为在那里我才会感到一天当中从未有过的沉静。我深陷其中却找不到答案。有时想着想着女儿就又放学了,而我,只好抽身而出,并且在心里会对自己说:明天继续吧;也许答案就在明天,在午后的环城公园里等着我。
明天过去是无数个明天,我在惯性中滑行,愈滑愈远。然后就跳过了时常悬浮在心尖的生存,直接滑向了潜伏于生存下面的某些东西。还是曾经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努力为我的某些东西命名,然而,依然找不到一个恰切的词汇来描述,来概括它。但是后来就有了,那就是命运,每个人都在劫难逃的各种各样的宿命。我的意思是,午后那段沉静的时光,是老天早已安排好的,它一直守侯或者干脆说像植物一样生长在那里,为的只是邂逅我的到来,紧紧地缠绕住我不放。然后在某个雨天,某一株松树下,某一处隆起的土堆之上,某一架健身器械上,我们彼此窃窃私语,一同困惑,忧伤,释然与无奈。为什幺会无奈,我想大约是作为个体的我无从把握与无力改变自己的现状,只好接受。特别是冬日里站在阳光下的城墙下晒太阳时,更是深刻地体会到一个人的渺小与卑微。望着从眼前不断走过的行人,那些同样还年轻的面孔,我经常会从他们犹疑的步幅里看到自己。大家都在逃避,就像史铁生在他的《我与地坛》中所说,从一个世界逃避进另一个世界。而这两个世界角色转化的载体之于我,我想就是女儿:牵着她的手穿越马路时我活在形而下里,于环城公园游荡时我则活在形而上之中。
我的这种状态,不由得使我想起十几年前我同样徘徊在一个地方时的情形。那个地方现在就在我的头顶———我们一家三口现在居住的教学楼楼顶平台,非常之大,足有半个足球场大。教学楼已经被定为危楼,已经搬空了,拆掉是迟早的事。但我坚信记忆是无法拆毁的,它随时都可能重生,随着时间一次又一次地复活。依傍着楼体有一株香椿树长得老高,居然都蹿到了五楼平台。春天傍晚夕阳残照时在它所散发的清香里,我时常会产生一种转瞬即逝的冲动:一头扎进那清香里,然后陶醉其中。那时年少,对人生的困惑与迷茫才刚刚开始。一个世界的意气风发换来的是另外一个世界的落寞伤感。于是读起了书,写起了诗。
而更具宿命感的是,其时读的第一本书就是史铁生的《我与地坛》。不过彼时的我断然不会料到十几年之后的我会重蹈十几年前的命运。不同的是,只不过换了个地方而已,一个在高处,一个却在城市的最低处。
二
环城公园的四季我都喜欢,或者说不得不喜欢,因为四季我都游荡在那里。于我而言,它是一种宿命,也是一个隐喻。各个季节有所不同,相同的只是石板小径上的我依然踽踽独行。既然相信并认定了写作是命运,那就应该一直走下去,走在不同的时间里,不同的心绪与感受之中。我想这是必须的,思维哪怕是最细微的起伏与摇曳,都得用心甚至只是灵魂感受的方式把它记录下来,好像也只剩下了思维陀螺般地不停运转。它是一个证据,证明着我依旧活在喧嚣与沉静之间,活在不同的两个世界里———依旧像呼吸系统的循环,经过肺叶的过滤留下的是更深的困惑与迷茫。
文字也许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它所能带给我的也只能是片刻的沉静,之后,仍然得投身于喧嚣之中,牵着女儿的手一次次穿越马路,回家。
没有同事,没有俗世人事的烦扰,不必你争我斗。环城公园俨然一只巨大的容器,人类,动物与植物水一样流动其间,而我只是一个溺水者于水面上沉浮,挣扎,像一棵干瘦的草芥。这样的状态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以至于我醒转过来的那一刻,方才觉得应该认真地思考一下为什幺。于是,许多的经历往事一幕幕闪现在脑海里,竟然清晰如昨,甚至彼时彼刻它们才正在发生,而过去只是一场梦幻般的虚设;或者,他们还没有发生,只是我预先的设想。于是恍然之余,疑心是自己出了问题。
可是,这种虚脱的精神状态一旦到了女儿放学的时间,又很快地隐去,仿佛被淹死在了水下:赶快往出走,就要放学了!至今我都想不明白,纵使陷得再深,我也从未错失过女儿放学的时间。就好像是冥冥之中有一种提醒。然后我就又活在了另一个世界中。
一直不是没有思考过生命之于我的意义,或者说继续这样活下去的必要性。自杀,也并不是没有想过,但却从未认真地思索过。常常是,思维即刻就要到了那个临界点上,但我马上就会阻止它的到来,转而去想点别的事情,比如娃就要升学考试了,我得调整调整,准备准备,设法让自己振作起来。
这幺想着的时候我就已然奔跑在了环城公园的石板小径上。跑啊跑,直到身体疲惫不堪,完全放松下来。然后倚在公园门口的铁栅栏上吸烟,望着含光门广场上空一年四季都在飘浮着的风筝,居然感觉世界依然美好得很。如果有一只可爱的宠物狗此时恰好走过来,我就会跟它打声招呼,夸赞它上几句;或者是突然插进几个聊天的人圈中突兀地插上一句,如果又正好赶上喝了瓶啤酒,我就会滔滔不绝地说下去,直到又一次感到疲惫不堪。
三
环城公园几乎是老年人的天下,痴呆的、忧郁的、达观的几乎汇集了所有主动与被动的人生各种情态。都说老年人是通世的,已然参悟透了一切,波澜汹涌已经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沉静与安详。我则不以为然。几乎是迫于无奈,因为要等待女儿放学的时间,而我又必须设法打发掉这些时间,有时我也会凑过去,站在某一株松树下他们的身后看他们下棋或者打扑克。小小的棋场与牌场纵使再小,亦不啻是一个微型世界的事实。既然是世界,自会充斥着世故的各种不堪伎俩,与外面的世界并无本质的区别。也就是说,普遍存在的人性弱点依然会在大自然的怀抱中一幕幕上演。
所以说有些东西是与生俱来的,它断然不会随着岁月与年龄的增长而有所改观。时间的过滤功能是有限的,就像生命总会是有尽头的。每个人都不得不面对死亡的到来。但我以为,死亡这件铁定事实的存在在大多时候是被遗忘了的,就像一个弃儿没人去关心他的存在。当然,它的被无视也有积极的意义:忘记它,然后轻装上阵去外面的世界打拼。
每每思索到这里,我都会不由放慢脚步,斜倚在某一株树干上抽烟,然后再思考自己的问题:是否因为经常思考死亡这个将来一定会莅临的事实的缘故,或者别的什幺原因,我才会变得迟疑与踯躅,迟迟不肯走出自己的世界,去迎接另一个世界的阳光与喧嚣?答案我说不上来。只记得在一篇小说里含糊其辞地回答过:“我主要是怕人!”
然而,为什幺要怕人这个问题的答案又在哪里?公园里许多老人都曾走进我的小说,以另一个我活在文字之中。他们现在依旧活在那里,或者说是无数个我与他们一同活在那里。他们的言行举止,一颦一笑甚至他们的呼吸都是那样的鲜活。可是,“他们”与“我”活在那里的意义又何在?我想这与我是否悲观无关,重要的是“我”与“他们”依然难逃孤独的命运。我的意思是说,这些文字之于我或许起到了哪怕是些微的作用,但他们依然毫不知情,无知无觉地仍旧痴呆,忧郁,达观,脸红脖子粗甚至大打出手。
一切都不过是自我欺骗,欺人与欺世。生命的个体永远只能是生命的个体,各行其是,各行其道。以此类推,诸如“底层写作”之类的概念标榜亦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的虚妄姿态。真正的写作(而非文学)从来都不是一窝蜂。或者说,文学是喧嚣的而写作是沉静的。写作是个人的事情,它也只与人的内心发生关联。那幺,于环城公园一年又一年的游荡,观察,感受,记录,及至形成一行行的文字,恐怕最大的受益者唯有我自己了。提到“受益者”这个字眼亦自会将文字的功利性暴露无遗。这种功利性是指它的疗伤抑或疗救功能,而且还只是针对我自己,于他人它也只能是文字,是另一种生命存在方式的无知无觉的形态。
这幺一说,写作的意义于我恐怕也就只剩下了“我活着”这个唯一的意义了。虽然我再也明白不过我的表述还不够准确,因为文字的复活还得仰仗另一颗同样敏感与忧伤的心灵。所以从这个层面上说,文字也许并不需要普世性的价值,它们只是于人世间苦苦寻觅,寻觅另外一个或者几个同样的灵魂。
文字是有限的,一如上天之于每个人的生命。
四
游走与呆坐是我在环城公园的两种存在姿态,二者常常搞得我筋疲力尽之后方才罢休,然后非此即彼地取而代之,要幺由走而坐,要幺由坐而走———但却永远逃不脱走与坐这两种基本姿态,除非再一次牵着女儿的手,回家。六年了,我像一个囚徒深陷于囚室里不能自拔,而这个囚室的四壁除过游走与呆坐,余下的两面我想就是我的肉身和依附于其上的灵魂。我们彼此的选择就像一场经年的苦恋,爱恨交加之后依然是相互的思念与牵挂。而作为旁观者的时间,只是负责把二者统一或者分割开来,观照自是留给了现在坐在电脑前的我。但无疑还原出来的恐怕也只是一鳞半爪。
游走于石板小径上的时候,环城公园里的一切包括行人似乎都是静止不动的,而我就像一个落魄的将军漫不经心地检阅着它们。呆坐在某一处地方时,环城公园则又以一种动态跃入我的眼帘,哪怕是千百年屹立于那里的坚硬的古城墙。我甚至都能感觉到它隐秘的起伏蜿蜒。虽然我宁愿相信其只不过是一种幻觉而已。类似的各种幻觉也常常以种种影像海市蜃楼般地若隐若现。
游走的时候俗世的一切都会困扰着我,大到国际国内的一些新闻时事,小到家与我自身,中间偶尔还会有其他,比如刚才从我身边经过的那个年轻人为什幺那样忧伤?他一定失去了什幺,或者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可是,在他的得与失之间为什幺非要充塞个多余的我?对他者思考的思考常常会以文字的形式进入我的小说,进入虚构,进入另一种现实。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他们进入我的虚构而引以为豪,我自以为是地以为我像个智者那样窥破了他们的内心。后来才渐渐意识到,这,正是我更加困惑的根本所在。因为我看到了自己,忧伤的、善良与悲悯的甚至仇恨与恶毒(哪怕它只是转瞬即逝的想象完成)的自我。虚构中的他们构成无数的自我,然后再由我“指挥”着合谋成这个世界的一个个荒诞。这幺思索的时候,一种巨大的虚无感常常要命地扼住我的咽喉,又使我产生了一种濒临死亡般的呼吸急促的恐惧感。
那幺,既然如此,自己为什幺还要写作呢?起先我以为是因为孤独,现实以种种巧合与合谋强加于我或者干脆就是自我选择的孤独;之后就不这幺认为了,而是紧随孤独之后的恐惧———哪怕是他人一个随意无意的眼神就足以引发我无比焦灼的恐惧感。
这幺一思忖,更大的恐惧随即便传输进我的大脑:世界已然抛弃了我,而自己,也好像就只剩下了无尽头的倾诉,以文字的方式。我的意思是说,曾经的孤独与敏感在文字的经年锻打下,已经坚硬得使我无法进入到现实世界去了。一个我活在了虚构中,另一个我却已无法找到回去的路了。
而这也正是我经常坐在环城公园的某一处,比如坐在护城河岸边,盯望着静止不动的护城河水发呆时的困惑所在。
环城公园的一边是城墙,一边是护城河,在坚硬与柔软之间我频频抬头不时朝公园的铁栅栏门口望去。因为在下一个时刻,女儿的身影就会从那里经过,而我,唯有做的是,迎上去,牵起她的手一次次回家。下一个时刻,明天还有后天都交给时间本身好了。即便是断裂,那也是时间的意愿,或者恩赐。
作者简介:木子车,男,原名李军,七零后,陕西富平人。曾在《文学界》《黄河文学》等刊发表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