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市老街的眷念
袁晓燕
我小时候生活过的木市街,是东江河畔的百年老街之一,它一头挨着凤凰山,一头牵着东江河,具有浓郁的江南水乡特色。每逢赶圩闹市,对面江的小木船便会早早地将各种交易物承载过来,琳琅满目地沿青石板街两侧延伸,一同延伸的还有满街的喧闹声。
老街两边的滴水屋檐宽阔,多数街坊门口有两只雕花青石墩,上撑两根大木柱,推拉板门可装可卸。板门一旦卸下则大门洞开,堂屋显得宽敞亮堂。将板门架到两张条凳上便成了杂货摊。
老街的货摊名目繁多,最具吸引力的,莫过于中基街泰古老倌门口的杂货摊。平日里,泰古老倌的前门后院就与众不同地多姿多彩。门口惯常摆着大大小小、泡着五颜六色印染物的木盆。屋后的晒坪里晴天总是披挂着各色迎风招展的衣物被料。当街墙头上那个圆形的标记却像泰古老倌的名字和他那过长的白胡须一样,令人颇感神秘。那个清瘦的老头或许一生不事耕种,长期悠闲的生活和他九十岁的高龄使他看上去像出土文物。
逢圩的日子,泰古老倌的门口呈现出两幅经典的风俗画。
一位从鲤鱼江过来的女摊主,总是像变戏法似的从挑来的篾箩里变出许多五颜六色的东西来:好看的扣子、丝线、哨子、口琴、“牛筋”(扎头发的塑胶线)、“洋碇”(给食物、衣料染色的颜料)我和同龄的玩伴总是喜欢瞪大眼睛,贪婪地守住她的摊子,看五颜六色的东西从她长长的、多肉的手指间流出,被瘦瘦的或粗糙的手捡好带走。总惊奇她那五颜六色的东西是从哪个地方搜来的,为什幺供销社的百货柜里见不到这幺些精灵古怪的玩意儿。我总疑心这是哪位精灵、仙子所变,有时甚至异想天开地以为魔术师会随时从杂货摊里跳出来。
老街有许多店铺,除了印染铺,还有铁匠铺、剃头铺、中药铺、缝衣铺、钟表修理铺等等。老街坊勤劳朴实,操着本地的或四川的、衡阳的、邵阳的口音。有时也插着腰,拍拍打打骂街,但不久就会偃旗息鼓、烟消云散。那些街坊有许多古怪的绰号。每到夏天便焦头烂额的妹仔叫“烂脑壳”,额头上长个肉瘤的男仔就叫“肉乳”,还有“方狗”、“黑狗”、“满狗”、“麻子”、“大肉坨”
入夏以后,小把戏们喜欢往下基街跑。在下基街临河的地方有个石头砌成的拱门,上书“木市大码头”,白底黑边的大字历经风雨剥蚀,字迹清晰可辨。在河岸生长的小把戏很小就会“打刨子”(游泳)。多数人“打狗刨子”的姿势不雅,但打仰刨子(仰泳)、下眯子(潜泳),无论哪种打法随心所欲,样样游刃有余。那时上游没有大坝,没有东江湖,只在木市老街下游用相连的木排设置了一道拦河坝。拦河坝把从林区放下来的木排和漂过来的木筒子拦住,林业工人用长长的竹制“排钩”钩住木筒子拖到转运机上,把木材送上岸,再装上火车皮运往四面八方。
这里的父老乡亲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粗犷的放排汉和长长的排棹成了东江河岸最常见的风景。街上的男孩常常背把钩刀到凤凰山砍棍子柴,用刺木条把棍子柴捆牢,用担角(即两头尖角的扁担)穿好,肩扛担角从山里一路“哗——哗——”地拖回来,满脸的得意。女孩则偏好到河里捡水柴。每回涨水或放木筒子,上游都会漂过来大量折断的树木,把这些残枝断木捡回家晒干,一层层码到屋檐下做烧柴同样有成就感。
木市老街有三处泉井,上、中、下街各有一处。每个泉井均有三方呈梯级流淌的水域。上井清清洌洌,为饮水井;溢到中井作洗菜漂衣之用,为耍水井;再往下溢作洗涤农具及灌溉之用,是为下井。
乡间童男童女喜欢随母跟婆到耍水井嬉水,或到饮水井边掏捧清泉解渴润嗓,或趴到井沿上观青虾往来闪跳于水草青丝之间,看那倒映于水中仿佛出手可触的云天。
当两手拢进袖里、口鼻呼出白雾的时节,最温馨的莫过于上基街那热气蒸腾、散发着诱人香味的油榨坊了。紧挨油榨坊的是老庙改成的学堂。下课铃一响,那些鼻子冻得通红、拖着两条清涕的小把戏一个个往油榨坊冲,如歌的童谣随之疯跑:“满伢子赶赶,张嘴看看,走前的吃肉,走后的嘁汤~”运气好的话碰上“尝新”,拈上一个刚出锅的油炸豆糯糍粑,吃得满嘴流油,着实过足一回嘴瘾。也有贪雪贪水贪玩的顽童,一身精湿,冻得打摆子似的猫进油榨坊,躲进烤籽房一角,脱得赤条条一丝不挂,烤得衣裤滚热冒气,烤得皮肉发热发红,回家便不再担心挨骂或头痛脑热。一些年轻姑嫂劳作、串门打油榨坊过,打个横脚拐进去,与榨油汉子打闹、调笑一番,既冲散了一身的寒气、疲乏,又装了满肚子笑料和满心的欢喜,那榨油汉子做事就更加来劲。这一冬,木市老街的人便不再清冷、不再寂寞,日子便一天一天过得生动。
与木市老街一水相连的最近街市是东江老街。榨过茶油的渣饼形如蒲团,俗称“茶蒲”。有时上游的东江老街坊用茶蒲闹江,木市老街的人们就像过节样的热闹,一个个冲出门,提着木桶拿着操网到河里捡泡鱼,有些水性好的高手看到大鱼直接扑腾过去用手捉,捉住后一手划水一手把鱼高高举起,带着炫耀的味道回到岸边,引得人们啧啧称道。一些小把戏屁颠屁颠地捡到几条小鱼就很兴奋了,更多的是欣赏和比试谁家捡到的鱼多鱼大。接下来的几日街坊们煎、炸、炒、焙,整条老街充满着诱人的鱼香。
这条遍布街坊味道的古青石板街见证着我的童年,伴随着我渐渐成长。曾经多少次我与左邻右舍的小街坊,在青石板街上玩跳房子、踢毽子、攻城,青石板上洒满了我童年的欢乐;曾经多少次我光着脚丫子,贴着老街凉爽滑润的青石板,把街坊邻居的鸡鸭追赶得满街乱窜;曾经多少次我仰着脖子,透过勾翘的瓦檐,张开想象的翅膀,看那梦幻般瓦蓝上绽放的白云朵。
终于有一天,告别童年的我,走出这条古老的青石板街,顺着上基街连着的碎石马路,走上了求学之路。之后,很少再回到这条老街,这位我童年时最亲近的伙伴。
而今,老街像一节甘蔗,越老嚼着越甜。每当黄昏看到小把戏在球场上踢足球,玩遥控车,我便会止不住想念起童年生活过的老街来。是夜,我必定会梦回老街,老街必定会张开如仙鹤般的羽翼抱我。
是的,东江河畔的木市老街,你是我这辈子深深的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