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德北
大湖
南方的朋友来信问我北方的冬天。
问雪。
以及有关的一些事情。
我坐在一片清冷而肃寂的天空下,只想给他讲讲北方的初冬的大湖。我踏着斑驳的雪迹去那湖边的时候,茂盛了一个夏天的苇子已经泛白,它们垂手而立,听风讲述一些远方的事情。
风和着更北部消息,先强后弱,坚定而疲惫地应付着这里的一切。
初冬的湖的清晨是会结冰的,薄薄的像一张玻璃纸,近岸的叶子落到湖上,就被轻轻地粘贴在这纸上,既不想挣脱,也不想逃掉,一经一脉感受着身下水的动荡。
不肯追寻春光和青草的小鸟有点呆笨而执着,它们成群地落到湖边的地上,啄食它们认为有温饱价值的食物。那些食物是草籽?是沙子?是几粒旁近的农人秋收时散落的粮食也不一定。听它们叽叽喳喳的叫声,可以确切地知道它们获得了幸福和快乐。
初冬的北方是冷的,这种冷不如深冬时节的干脆、过瘾,让人每天都有一种被保鲜的感觉。
初冬的北方的大湖是平静的,幽深、墨绿,态如凝脂,疾风刮倒了劲草,却翻动不起这一湖的黏稠。偶尔渔人荡桨,船行也极慢,拖拖的,难见一行划痕。
就可以想象湖底大鱼们的状态。
它们在隆冬来到之前,重新坚固自己的家,为孩子们准备大量的柴草,以备大雪封湖之后取暖用。那架从年代已久的沉船中拾取的老式录音机要修修好,壁炉有火,室内安可无有音乐?大鱼们的大躺椅和小鱼们的小摇椅一律安适地吱吱呀呀地快乐地呻吟,以告之鱼们,它们和它们一样,很乐于这种被音乐折磨得牙疼的感觉。
在初冬的大湖边,水与陆地的连接渐渐紧密。
一年四季中,也只有冬季,湖水和陆地几乎是没有分别的,它们成了陆地的一部分,像大地的一个伤口,冬天来了,雪飘下来了,它对症的药物也就来了。伤口慢慢愈合,整个大地像一张完好无损的牛皮。
无论如何,初冬的北方的大湖给人的感觉是怪异而神秘的,比如传说中,这湖的下边是成片成片的森林,地质的原因,使它们一夜之间置身水下,一个喧闹的世界变得无声无息。
那幺,我这样认为,这湖的水下,水下的林中,一定有仙女居住的小屋,桂花以修门楣,青藤最是窗饰,红木板床,桦皮贴壁,说不定她写了一手娟娟的好字,信手提壁,白的地方黑了,黑了的地方更黑,阳光透水而入,像给涤过那幺柔和,那一壁的小字,反而使小屋亮堂了许多。
仙女骑鱼,比架鹤更多了几分飘逸。
心静的时候便可以和万物对话。
——如果你有机会在这个季节到北方的大湖边去,一定会有这番感悟。
当然,你若真的遇雪,暖暖的那种,那将是另外一种景象了。
阳光充足的时候,人们往往容易想到阴雨,像雨天多了,人们更多地思味晴朗一样。法国作家埃梅的童话《猫瓜》就讲了一只猫因雨获死,因晴获生的故事。有人喜欢在雨天不打伞,而现在这样的人越来越多,这虽然谈不上时尚,但这样的人神经未必就不正常。
发觉
日本小说家芥川龙之介写过一篇小说,很短,名字叫《女性》。在这篇小说中,他着力描写了一只雌蜘蛛如何残忍地杀死一只正在劳作的蜜蜂,然后饮尽它的血。接下来是另一只;再接下来,还有
这是阳光下的罪恶啊!
然而,不久后,雌蜘蛛开始做巢,完工后开始产卵,等到小蜘蛛孵化了,它“慢慢移动着脆弱无力的脚,咬开把母子隔离开的囊巢顶端——无数的小蜘蛛不断地从这儿跑到大厅里来”
新生命在享受着自然和未来,而雌蜘蛛“尽到了做母亲的天职,怀着无限喜悦,在不知不觉之间死去了”。
芥川龙之介说:“这就是那个生于酷暑的大自然之中,咬死蜜蜂几乎是‘恶’的化身的女性。”
芥川龙之介的文字永远让人感动。
在文章开始的时候,我也是那幺厌恶这狠毒的雌蜘蛛;而在文章结尾,我又不能不为母性的光辉感到震撼与苍凉。
生命的延续往往是以牺牲生命为代价的,这生命可能是自我,也可能是他人。
写到这里,我不由想起法国诗人兰波的话:“每个人,在我看来,都像牵连着别的生命。”
他在《生命》一诗中说:“我是一位发明家,与我之前的所有人有明显不同的功劳;我是一位音乐家,找到了某种东西如同爱的琴键。而今,朴实无华的天空下,寒冷刺骨的乡间,一位绅士,我,让自己沉浸于回忆,试图让自己激动起来,行乞的童年,最初的学艺,或穿着木鞋而来,一场场论战,五六次寡居,还有几次婚礼,在那儿我强健的头颅阻挠我与同伴们合拍。我分享过神奇的快乐,我不后悔;这寒冷朴实的天空深深滋养着我残暴的怀疑主义。但是,因为这怀疑主义从今后不会被付诸行动,另外,我已献身于一种新的纷乱——我等着变成一个凶恶的疯子。”
从这些诗句中,不难读出兰波的“经历”——童年的流浪与奔亡,初到巴黎时的愚钝、胆小、拘束,以及和魏尔伦及其他朋友在巴黎交往后的生活
他的生命由此变得丰厚,又异常单薄!
我想:波兰也许就是芥川龙之介笔下的一只小蜘蛛,离开病弱而死的母亲,拖着长长的银丝,随风飘向远方他又如何能够预知他的未来呢?那只雌蜘蛛用自己的天性预见了未来,可这样的未来对它而言又是完全真实的吗?
秋天来了,天空飘动着黄色的叶片,我的内心很乱,很不安宁,但我乐意随手记下这些阅读与思考的碎片,至少,它们可以证明,我还在窥视生命中的那些深邃的孔洞。
心泉
人到中年,需要应付的事渐多,我和妻子都有一个共同的感受,那就是:生活离我们越来越远,而日子离我们越来越近。人们提到生活,马上就会被那些美丽的梦想所招引,向往着明天,憧憬着未来;而提到日子,马上就会被琐碎、繁杂、日复一日、周而复始所纠缠,每天在劳顿和疲惫之中无奈地等待第二个白天。
一个独处的黄昏,特别喜欢回想那个多雪的冬天,
那个拥有三个女儿的五口之家,深巷中的颇有些暗哑的木门,长长的过道,类于天井的院子,还有院子中的鸡冠花,在雪中已经凋萎,身姿却依然“挺拔”。我暗恋的一个女孩静坐闺中,使一个莽撞少年的脚步踉跄而仓皇。
我想,我那种期待是忐忑的。而等待似乎更加漫长。
我的岳父有三个女儿,那时都是被他“束之高阁”,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固执地认为这三个女儿中的一个应该属于我,而他的二女儿,也就是我现在的妻子,彼时也一定认为我应该属于她吧?我们是同学,而且是同桌,好像从一开始我们就小心而谨慎地向某一个接头点靠近。
我们有共同的爱好——读书。
我们像拾荒者一样收拾我们的梦幻。
我们喜欢走进某个故事,并为其流连,我们所编织着的生活又繁复又简单。像我们现在编织的日子一样,谁能保证它们每一片都丰腴、圆润、有滋有味!
第一次向妻子吐露心迹是在信中,文字最有优势冲破羞涩的障碍。
第一次轻拥妻子是在酒后,酒可以使人瞬间飞翔,并直接着陆。
第一次去面见岳父是在清晨——胆怯的人只有在清晨才最有机会做出决断。
第一次吻妻子是在黑天,黑夜可以遮掩万物。
第一次把妻子公开给朋友是在春天,春天来了,即使盲人也会心潮如涌,一派光明。
从来都想,自己的妻子是芸芸众生中最普通的一员,她坚韧、娇小,恪守原则,向真,向善,向美,胆子不大,爱打扮,喜欢逛街,嘴碎,喜欢管家,管丈夫,管孩子,爱面子,企望大大的房子,向往旅行,向往有自己的汽车,希望丈夫事业有成,孩子乖巧听话
我知道,我爱她,爱我们共同的孩子和家。
诗人顾城在许多年前曾写过一首《远与近》的诗,诗中说,我看云时,你离我很近,我看你时,你却离我很远。说实话,我很喜欢这首平易又平凡但无疑美丽的小诗。
和妻子在一起生活了十年了,我承认我是她身边最了解她又最看不清她的人。
由于工作的需要,我即将去单位在北京设立的工作站工作,又一次分离就在眼前,我喜欢让妻子共同分享我的欢乐和忧伤。我在心里暗暗为她祈祷:让她美丽,年轻,健康,工作顺利,让儿子不惹她生气,让她看不到失败,永远与希望同在。
梦想
我们每一个人都保存着这样或是那样的梦想。
冬天。
在街上。
有时,我会突然站在某一幢建筑物下,看匆匆过往的行人,思谋他们当中是否有人和我一样,在莫名的举措下做一些莫名的事情,甚至,找出一些莫名的理由,充填自己空荡的心。
进入春天。
这不可名状的状态使人一下子剥离了自己,我常常看见自己落满补丁的心要孤独地去远行。点一支烟,手指可有可无地搭在属于烟蒂的位置上,如同火车,无可奈何地把自己的脚搭在别人的轨道上,去自己并不知道的远方。
我们怀有梦想,总怀有梦想,怀有一份希望。
像我在初冬的北京的繁华的街上,在“燕莎”熙攘的人群里,从南方飞翔而来的行乞者们不放过每一个行乞的机会,他们把手伸向天空,绝不是那种空洞的泛泛的形式。他们怀有一份希望。他们的孩子狡黠地流散在各个角落,用一颗掺着天真和好奇的心去看世界。
我们也怀有希望。
进入春天,我好像一下子失去了什幺。我翻阅自己曾有过的种种忧伤,我还有哪一种忧伤没有尝过。我失去了什幺?
我养着的一盆小花,它总把它的叶子冲着阳光,它是我寻找阳光的最直接的引导者。它的叶子冲着阳光,我把它转动一个方向,可它的叶子还要去冲着阳光。
嗬,阳光是他的梦想!
是。
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死。
这些带有临界意味的数字标本着我们的年龄。
幼稚。成熟。干练。老谋深算。
这些带有酸楚内质的词汇又不断击伤我们的自尊。
我仿佛看到我原本的悲剧。我们的生是误会,活是误会。死,也是误会。可我们最大的悲剧是我们又追逐这再生!
梦想呵。
这是我们向别人行乞时渴望得到的最丰厚的回报。
在这春天即来的日子,我设计自己下一步的目标。用行动点缀美好的日子吧,尽管有些人只需要谎言。
收拾
曾经一个人走路。
不知一个人走路有什幺不好。
有人告诉我,春天去那湖上泛舟最有趣味,独不晓深秋时季,孤坐堤边,以石投水,水现涟漪,无思无想,无欲无求,无所乐,无所苦,无所悲伤欢喜的状态有多好。
日子日迫一日地紧了。
偶尔乘出租车办事,随口零落的话语便少了遮拦。其实,想说什幺,说了干什幺,干什幺要说全然不晓,像一个孩子,得了一张白纸,用笔涂抹,并没有人追究他或她要画一只鸟还是一只并不好看的蛤蟆。
三十岁的人看童话未免过于天真,而三十岁,突然提笔写童话,更加让人笑话。去问一个四十岁的童话作家,他却浑然不觉,执着地为一顿三十七元的饭菜由谁来结账而尴尬得面红耳赤。
有人劝另外一个人,说他的人生过于消沉。
也有人和另外一个人通电话,谈酒后的感觉有点像死。如果死了也就罢了,结果又活过来。活过来就天翻地覆地感慨,一下纠集了一大堆自己无法阻挡的词,诸如:灰色、沉寂、孤独、忧伤等等。一个人有了坏心情自然无处于人消账,于是,自埋自单,用原汤化原食,苦就苦吧,甜就甜吧,掸掸身上的灰尘,还得到有阳光的地方去。
家庭对女人是一种甜蜜。
而家庭对于男人无疑是一种牵绊。
明智的男人舍了家,舍了之后又不知要干什幺?!
不明智的男人守着家,守着一份生活的确切和真实。
于是,生出了矛盾。
舍了家的男人去问守着家的男人:“家的乐趣有否体会?”而守着家的男人反问舍了家的男人:“自由和诗有什幺区别?”两个人在一个小店饮酒,兴致所至,不醉无归。
人活着似乎都应该干点什幺。
而一个小女孩告诉一个大男人说:“一个人活着也可以什幺也不干,只要他觉得这样舒服!”
一个人特别热爱写作,写得很多,很好,却突然不写了。这又有什幺呢?也许他要写的就这幺多,写完也就罢了,何苦还让他写下去?!
有一个朋友对他的朋友说:“你学游泳吧。”
朋友说:“为什幺?”
他就讲,一个人过江,船翻了,因为他不会水,就淹死了。言外之意,如果他会水,就可以自救,游到对岸,或一个沙岛上,生命自然可以保全。如果浪漫,还可以救一个姑娘,二人守夜岛上,风似笛响,月泻芦白,自此一场倾城之恋无始无终,有始有终,有始无终,无始有终也未可知。
不会水的朋友自然视为屁话!
我是这样一个人:永远热爱春天,但并不害怕冬天。一个人取暖的办法多多,绝没必要让自己冻着。
一个孩子,到海边去拾星星,他是带着自己的梦去的。结果,他真的拾到一颗大大的海星。他把海星当成天上的星星,并说,天上的星星落到海里,就不会像在天上一样金闪闪、亮晶晶了。
他的父亲是一个自然科学家,郑重而严谨地告诉他:他的说法是错误的,海星不是星星,至少不是天上的星星。
孩子当然无法反驳他。
你一个人在旷野里走路,走了很多年,突然遇到一个人,也许,他也走了很多年,你们相对伫立,默默不言,片刻擦肩而过,各自依旧各自的路程。
如是,你没有改变初衷,你永远是原来的你。
当然,如果你有所改变,也不会有人说你浪掷了你的前程!
记忆如此年轻
作为一个有生命的个体,如果可以留下痕迹,总还是可以让后人感到温暖与安慰吧?
日本俳人松尾芭蕉在他的《野曝记行》中有两段话。一是写弃儿的——“行至富士川畔,闻三岁弃儿哭声哀。想必是无力养育,遂托付于急流,弃置于河滩,只待小小生命像露水一般消亡。寒冷的秋风扑打着这棵小花,是魂销于今夜,还是命断于明朝?从袖中取出食物,投之而去。”
这应该是当时松尾芭蕉唯一能做的事。
在俳人的笔下,小小弃儿的生命是多幺无奈。
死亡是早晚会笼罩他的,这大约只要看死神彼时彼刻的心情。
但我更乐于做另外的一种想象,因为有了松尾芭蕉的投食,弃儿的生命得以残喘,恰又遇到有能力的好心人由此路过,收养了弃儿也未可知——那是多幺令人欢喜的结局。
另一段是写“茶店女子”的——“当日归途中,过某家茶店时,一位名叫‘碟’的女子说:‘请照我的名字写首俳句吧。’说着伸出自己衣袖来,故为之写上一句:兰香熏蝶翅。”
比之弃儿,这女子一定是幸福的吧。
想想那件衣服,也一定被她叠好,细细地藏在衣箱的底下,不肯轻易示人。偶尔拿出来,于月光下观看,俳人的笔迹给她留下多幺美好的回忆。
女子化成了蝴蝶,衣袖化成了翅膀,月下翩翩起舞,轻盈而欢快。
这又是怎样的生命际遇?
文字总是令人感到奇妙的!它可以让生命穿越时间和空间在任何疆域进行撞碰,而撞碰后的火花亦如夜空中的星星,努力着,奋斗着,挣扎着再现生命的光芒。
日本“荒原派”诗人鲇川信夫有一首诗,是抒发日本战败后诗人及世人的情绪的。这首诗的名字叫《死去的男人》。诗中说:“从浓雾中,或者台阶上的脚步当中/执行遗嘱的人模模糊糊出现/这是一切的开始。”“浓雾”罩掩了人们悲伤的面孔,也为他们沮丧的内心找到了幕布。也许,我们更想知道,那“死去的男人”是谁?他又于何时何地何事死亡?鲇川信夫直白地袒露了自己的悲伤,那死去的男人是森川义信,鲇川信夫办刊的同人,也是战友,死于太平洋战争。朋友死去了,自己却回到了故乡,虽然生命的存留让人侥幸,但战争的凶残却不能不让人发出绝望的呼喊:“一切都沉没吧,太阳和大海!”
生命啊!你的欢欣令我欢欣!你的悲凉令我悲凉!
生命啊!我不知道逝去的人是否还有疼痛,但一想到他们,我的胸口总会隐隐地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