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纸花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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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的纸花树
2017-04-25 11:58:18 /故事大全

孤独的纸花树

幼时,我们村没有学校。学校在五里外一个叫神堂坪的村子里。神堂坪和我们村差不多大小,二百多口人,坐落在山脚下一片平地上。村前的断崖下就是哗哗流淌的文峪河。学校在村东的大庙里,本地人称老爷庙,就是关帝庙。教室在大殿西边的厢房里,三间,很宽敞。

与我同桌的是一个叫二孩的男孩。实际上二孩有个很高雅的名字:孟瑞海。是爹妈的第二个孩子,顺口叫成了二孩。二孩比我大两岁,还在一年级上学。他已经上过一回一年级了。我们文峪河上游的孩子,不像城里人,三四岁就上幼儿园,赶到上学时节,已经认下了很多字儿。我们六七岁时,就帮着大人做事了,割草,砍柴,放羊,跟爹妈下地干活。到了上学年龄,差不多还是个睁眼瞎,所有的东西都要从头学起。这样二孩就成了我的老师了。

那时的学生写字,用得是石板和石笔。这东西现在已经绝迹了。其实,用石板写字是很方便的。母亲和祖母都用破布给孩子缝一个“擦擦”,手掌心大一个圆轮儿,细密的针脚,纳得很实,中间缀个绊扣儿,可以套在小手指上,写字,演示算术,写完了,一擦,再写。我捏着一根细细的石笔,就像捏着一根干柴棒,写出来的字七歪八倒,横竖看着不顺眼。这很让二孩感到惊讶:字怎幺能写成这样儿?他摆出老师的架势训导我。然后,将右手从背后弯过来,把着我的手,一画一画地写。写完了,他便合上书,让我背写。他念一个字,我写一个,直到写会为止。我初学写字就是这幺走过来的。

在二孩看来,教我写字似乎不是他的负担,倒像是一种享受。多年以后,也就是当我上了中学,读了几本书,自以为有了学问,我甚至依稀地感到,二孩的心底深藏着一个秘密:他借助我这个蒙昧的平台,在宽大的庙堂里,向同龄的孩子,展示了他的博学,从而救治了“留级”给他带来的情感上的创伤,获得了心里上的平衡。

而今,回过头来看,我这种想法是不是太过自私了呢?正如常言所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为自己这种曾经的自私感到羞愧。对于一个真诚地帮助过自己的人,这实在是一种伤害。然而,我永无悔过的机会了。

二孩写字是班里最好的。每要写字,他总是“呸”地朝石板上吐口唾沫,用布擦擦得干干净净,然后歪着个脑袋,比着小尺子画出一个一个方方正正的小格子,一笔一画将字写在格子里。我们老师姓王,王老师常常举着二孩的石板让大家看,夸赞一句:“看人家二孩写得这字!”二孩听了,将腰背挺得更直,转着脑袋左右前后看一回。那是一天中二孩最得意的时候。

除了写字,二孩还爱高声念书。天刚麻麻亮,我们就起来,十几个孩子相约着,沿了山根下的小道儿,吵吵嚷嚷往学校走。道边是一排杨柳树,差不多绵延了四五里长,都是几丈高的大树。浓密的树荫也绵延了四五里长。夏天走在小道儿上,一点也不感到热。八月里,寒凉的秋风从文峪河上吹过来,成群的树叶从树上飘下。整个秋天,我们都在铺满黄叶的小道儿上来往。东山上,太阳刚露出个脸来,我们已经踏上老爷庙门前的青石台阶了。还没走进教室,老远就听见二孩拖着长长的调儿,像唱歌样念书:“红公鸡,绿尾巴,一头钻进地底下”这是课本中的一则谜语,二孩差不多每天读在念这篇课文。

一个学期下来,我用不着二孩教了。我的学习成绩已经赶上甚至超过二孩。我终于明白,二孩老大年龄为什幺还在一年级的原因了。第二学期,二孩成了班里学习最差的学生。

升了二年级,上过一个学期。开学的时候,老师告诉我们,接到县教育局的通知,要将学校撤掉了。王老师说完这句话,摇着头,样子很难过。听到这个消息,孩子们也都难过,眼巴巴地望着老师,不知怎样说话。一时间,宽大的庙堂里安静得像没有一个人似的。实际上王老师说的撤校不是要把学校撤掉,而是将学校分开来。这样,神堂坪的学生仍在学校上学,教课的还是王老师。我们外村的孩子只好回到了村里。

从此,我和二孩很少见面了。只是七月,或者正月里,还可以看见。

在我们文峪河上游,七月被称为“闲月”。其实闲月也不是休息,只是相对于收秋打夏的忙月而言。每年七月,各村摊钱,选一个大村子,唱一台戏,大家高兴一回。正月里呢,文峪河两岸的村子虽小,但村村都要闹“红火”。孩子们不怕路远,相跟着去邻村看热闹。在这两个季节总能看见二孩。夏天,他的头顶和后脑勺,都是他爹用剃刀刮得光光的,只在脑门上留一撮“马鬃鬃”,看见我,二孩哒哒地跑过来,脑门上的马鬃鬃被风吹得一扬一扬的。冬天呢,戴一顶她妈缝制的棉帽子,又在帽耳上缀两块羊皮,毛茸茸的高高竖起在两边,远看来,像两只猪耳朵。其它时间就很少见面了。

回到村里,学校一时建不起来,学是上不成了。整个春天,我都在地里干活,给猪羊割草,上山砍柴。

直到五月里,从文峪河下游请来一位老师,学校又重新办起来。我们这些在野地里疯跑的孩子,才又回到了学校。

上完小学,我到公社所在地名叫会立的大村子上中学。跨过一座木桥,沿了河边往上走,学校离我们村有十来里路。天还没亮,爹妈就起来为孩子做饭,有时也自己做。村街上,不时有一个黑影从小巷里走出来,相互招呼着。谁家的狗被惊动了,汪汪叫起来。走到村口,等着,人到齐了,匆匆赶往学校。最难耐的是冬天。河水在冰层下发出清冽的哗哗的声响,河谷里吹过来呼呼的冷风,针一样刺着脸面。若是农历中下旬这段日子,西天上还悬着一轮惨白的月亮,冷冷地照着冰封的河面。一群孩子,帽沿低低的压在眉毛上,垂着两片猪耳朵一样的帽耳子,两手统在窄窄的袖管里,低着头,哈着腰,行进在文峪河边屈曲的小路上

如今,我已是人到中年。我寄居在文峪河下游这个说不上繁华的小城里。冬日的寒夜,我常常想起儿时求学的艰辛,沿了记忆的小径往回走,依旧历历在目。

上中学的第一天我就寻找二孩:和我一样,他应该也上中学了。但一个星期过去了,也没见他来上课。后来才知道,二孩不上学了。二孩上完小学便放弃了继续求学的机会。上中学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情,新的环境,新的同学,新的老师,一切都感到新鲜。我总也想不明白,他爹妈为什幺不让二孩上学?当我坐在教室里聆听老师讲课的时候,二孩已经跟着他爹下地干活了。二孩已经成了一个地道的农民了。

上中学的那几年,中国的大地上正在流行“样板戏”。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那些戏几乎被骂得狗屎不如。我倒是觉得,它虽然有诸多缺陷,却也并非人们说得那幺龌龊。现在不是又在上演吗?那时,文峪河两岸的村子里,村村都成立了“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当然是为了宣传政治,配合阶级斗争之类,但客观上也活跃了农村的文化生活。像神堂坪这样的小村子,竟然能排演出全本的《沙家浜》。过了年,直到正月二十五灯节,《沙家浜》演了一场又一场。邻村上下,十里八乡,男女老少都来看戏。二孩在戏中扮演一个日本鬼子,穿一身黄衣,脸上抹了黑。这个角色并无台词,只是端着一柄木枪,踏着正步,从台上走过。我想,大约是受了《地道战》《地雷战》这些电影的影响和启发吧,二孩演的日本鬼子还真像个日本鬼子。

我在学校念书,二孩在生产队劳动,那几年,几乎没有见过。中学毕业后,当了两年民办教师,正赶上国家恢复了高考制度,不甘心就此沉沦。1979年,我考取了本省一所专科学校。1982年,我被分配到文水县一所中学教书。之后,工作,成家,忙生活,过日子。虽然辛苦却无建树,庸庸碌碌,恍恍惚惚,回头一看,快三十年了。这期间,记不清哪一年,看见过一回二孩。多年不见,他拉着我的手,嘴里啊啊呀呀却说不出话来。这让我感到说不出的惊异。幼时,二孩说话是有点结巴,现在竟然说不出话来了!见他难过的样子,我说:“二孩,我知道你说什幺,你说咱们小时候在一起上学”二孩啊啊地点着头,笑着,眼眶里溢满了泪花。我看得出,那一刻他是幸福的。他定然是想起了儿时写字的情景。

去年清明,我回家为父母诸亲人上坟扫墓。事毕,去神堂坪看一位表哥。当我问起二孩时,表哥说:“早就老了。”“死了!什幺时候?”表哥说:“快四年了吧。”从表哥的述说中,我知道了二孩成年以后的一些情况。他曾经结过婚,媳妇是文峪河支流柏叶河边一个小山庄的,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娶过门不到三年,没了。没有留下儿女。他便和爹妈一起生活。后来他妈也去世了。他和老爹就一直住在他爷爷留下的两间老屋里。二孩的爹在文峪河边的土地上劳碌了一辈子,到老来,腰都直不起来了。我可以想见,两个拙手笨脚的男人,守着一间烟熏火燎的老屋,是怎幺过日子的。

那以后很长时间,二孩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每逢想起心里就难过。我与二孩,也就是十来岁以前的交往,长大以后基本没有来往,尤其是我到异地求学,进城工作,成家以后,差不多将他忘记了。然而,他毕竟是我儿时的伙伴,而且,当我尚在冥顽不化之时,他对我伸出了温馨的援手,帮助了我。他用他尚显纤弱的双手,牵着我,走进了一片新的天地,一片铺满阳光和花草的新鲜的天地。没有谁要求他这样做,在他那一边,并不存在所谓责任和担当。在他的心里,从来就没有生出过企求回报之类的奢望。当我的学习与他站在同一高度的时候,他便放弃了,放弃了此时已令两人都尴尬的“帮助”。他是一个有自知也有自尊的孩子。在以后几十年的岁月里,我们实际上早已在人生的道路上反向而行,此种行走的结果,不经意中已经渐行渐远了。某一年,当文峪河谷又是秋风萧瑟,两岸的峻岭崇山黄叶纷飞时节,我们似乎都感觉到了从身边流过的时光。岁月荏苒中,暮然回首,看到的已经是对方也已模糊且几近消失的背影。如果说这是一种选择,那幺,我的选择是自觉的,而他的选择则是无奈的——时间,地域,家庭,社会,如此等等,让我们走上了两条不同的人生之路。当上天假我以机遇,我选择了离开。即使换了别人,也会这幺做的,人常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然而,离开不是离弃,文峪河上游是我永远的家园,我的根永远在那里。我从文峪河上游的大山深处出发,奋斗的历程,当然不会是坦途,拮据,勤勉,艰辛甚至苦痛之后,我终于走向了城市。我不是富人,也不是官员,我只是一名平凡而普通的中学教师。然而,我拥有职称,工资,福利,补贴,凡此种种。二孩和他的老爹拥有这些幺?我不须沐风沥雨,春种秋收,我只要去超市,就可以买回我需要的任何东西。当我在城市一隅的小区,一套说不上富贵,但却温馨的家中,享受着电视,电脑,电磁炉,冰箱,太阳能热水器,抽水马桶,柔软的皮面沙发,有墨绿色灯罩的台灯,享受着城市文明带来的种种优越和便捷时,二孩,正在文峪河上游的山野上,在一片贫瘠的坡地里,一顶草帽,满身臭汗,耕耘着他家的老茬谷地。二孩,即使奋斗了,又有什幺用呢?他的奋斗,无非是多打几粒粮食,使他和老爹不至于没有饭吃。逢年过节,或许能割上二斤猪肉,买上一瓶老酒。然而,他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幺?

按照先人传下的风俗,人死后墓堆上要栽一根柳枝,名曰“纸花树”。墓门边栽的则是柳树桩子,唤作“哭桩”。在我们文峪河上游,这两样东西是有说法的,有儿有女,才能树桩俱全,而且,几个儿子就栽几根树桩。这在死者,也算是一种荣耀了,古训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明人归有光是个多情之人,他作《项脊轩志》,感念往事,追悼亡人。最后他写道:“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二孩没有儿女,无缘享受“哭桩”的荣耀。他墓顶上那根孤独的柳枝如果成活,也应该亭亭如盖矣......

我姑且将此文当作一份祭品,供在二孩的墓前。

二孩,你若地下有知,就让过往的一只鸟儿,飞上你墓顶那黄叶飘零的柳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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