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淮海北路
总是在落雨的夜,梦见父亲的背影。分不清现实与虚幻,黄叶在风中翻飞如蝶,雨点砸在脸上,声声是痛。不能自已的,朝着父亲的方向奔逐而去。可是,那幺多的人与声息——雨具下花花绿绿的步伐,汽笛,电闪雷鸣,喧闹声,像涌起的波涛,一刹那,父亲消逝其中。
枕上泪水冰冷,我像个迷途的孩童,沉默着,悻悻然寻找线索。是的,父亲已然离去,可我笃信,我们父子错身的那一条路正是淮海北路。
07年夏,我和父亲经淮海北路乘车抵达医院,那张癌症诊断书犹如霹雳。而后,从淮安到上海,从手术到化疗,从中药偏方到乡村的鬼神仪式,在这样反复的四处求助之中,不仅父亲被啃噬得体无完肤。母亲和我,亦在那些冰冷的医学名词中,渐渐失去了哭泣的能力。
09年岁末,腊月天,父亲病重的日子,每天下了班,我便急忙回家,打开冰箱,搜罗东西,开始做饭。排骨香菇汤,青菜木耳,肉松炖蛋,等等。一屋子的烟火气息,让人几乎忘却了伤悲。
悉心将饭菜打理好,然后骑电动车往医院疯赶。寒气足,逆风而行,风直往脖子里钻。淮海北路,这条我至今辨不清方向的路,多幺熟悉多幺陌生。
淮海北路,我熟悉它的长度与温度,就像一个渔人对于给予他温饱的河流的熟稔,那里有多少分叉就有多少烦恼与忧愁。常常的,我默默点数路上的红绿灯,公交站台,车辆,还有,那些个性十足的店铺名,它们,见证了我所有的悲喜。多少晨曦,我在霜雾里独自前行,去学校照看学生上早读课,而后见缝插针地抽身去病房,当我看见至亲的两个人,平安地端坐在面前,我感到了活着的温度,像一条鱼知足的在沟渠里游动。我的欢喜是胸腔里的一口气,带着凛冽的寒意。多少夜晚,在风里,我载着亲手做的食物朝医院踽踽而行,灯火璀璨,映照出街道两旁人家的安宁与祥和,而我竟是恍惚,动辄就思忖瞬间与永恒,幸福与痛苦,命运的无常与最后的归宿,高深如哲人,可稍不留神,便打翻在世俗光阴里辛苦忙碌的菜肴。
在这条路上,我牵着母亲的手,含泪说了很多宽慰的话;在这条路上,我曾摔伤腿,却仍装着无事,微笑着走进病房;在这条路上,我混着雨水与风声,肆无忌惮地嚎哭过,那是在父亲故去以后。
生活如风,径直吹去。2010年的夏天,我亦忙得热火朝天:考驾照,跑饭局,看医生,辞职,写字我以为,疲惫可以消减伤痛,殊不知,风雨淋漓的父爱,漫山遍野的念想,竟像这一季的雨水,一点一点将我淹没。
落雨的夜,快立秋了。梦里的父亲,一如从前。而我,仍在迷途,一个孤独的灵魂被雷电深深击中。
淮海北路,我深情行走过的每一寸土地,你可知,这世上还有哪个人能像他一样包容我所有的情绪?
北门桥上
沿着人民路南行,途径上海路十字路口,那里市声重重,沿街的小贩在电子喇叭里懒懒地吆喝,蛋糕房的香气探头探脑地做着鬼脸,放学后嬉闹的孩子像雀鸟结伴觅食这拥挤而充满烟火气的黄昏,一直要延伸到北门桥。
北门桥上,一年四季多少熙来攘往,那桥边或坐或卧的花草虫鱼仿佛记忆深处的灯火,明灭可亲。五月里,常有老妇人用针线穿了栀子花放在篮子里卖,她发髻和手臂上的装饰是即兴的广告;到了隆冬,水仙则成为这灰白时节最怡人的色彩,青翠的叶,六片花瓣里金黄的蕊就像新出炉的蛋挞,蒜头一样的根浅浅地浸在瓷盘的清水里,尽管朔风凛凛,可下班归来的人还是忍不住围过来挑一盘,这一株株花不知温暖了枯寒里多少人家孤寂的心。当然,这里终归是热闹的,有卖蜂蜜和何首乌的,打着独家秘方的旗号,有卖兔子猫狗的,这些病恹恹的宠物被关在笼子里,叫人心生爱怜,还有卖鱼虾的中年人,一身的泥腥气,那一双眼睛深处写满生存的不易与对未来的守候——哪一个读书的少年郎,正紧握那一张张带着余温的钱,在满天星辉里一步步目光笃定地抵达父辈的理想?
我曾买过一盘水仙,后因花朵怒放,东倒西歪地散了形。我也曾讨价还价地买过长鱼,为病中的父亲熬汤,他总一丝不苟地品评。搬到新家后,日子简单到两点一线,很少再去北门桥。
今春,生活秩序被彻底打乱。
阳台上的晾衣架断了一根,卧室里的帘子脱离了轨道,洗手间的热水管突然漏水。天真如我,原来一地鸡毛的日子,哪容许我假清高?不消大是大非,一点小疙瘩便立马将我打回原形。于是,一边上班,一边收拾残局。跑五金市场重换衣架,翻发票打电话给装窗帘的东家,在敲敲打打里,微笑倒水,弯腰递烟,不消学,生活领着我一遍遍演练人情世故。
只剩下水管了,同事建议找水电工。一日下午,沿漕运西路上班,在北门桥北端,看见那幺一群正在等待活计的手艺人,瓦匠、木工、水电工等等,每个人身边都用三合板或纸箱的一角歪歪斜斜地写着自己的专长。他们大多皮肤黧黑,神情倦怠,眼睛看人总是待看不看的,有人骑在车上打盹,有人端坐在石阶上左右打量,另有一堆人窝在地上打牌,笑骂间,烟雾一圈圈地漾开。犹豫再三,我轻轻地走了过去,那一双双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原先,我琢磨着要找一个年纪大一些的,性情老实温和些的,没料到树后的那一个径直走了过来。三十来岁,瘦长的黄脸,戴着酒瓶样厚度的眼镜,牛仔裤上散落着涂料印,他努力堆积起来的讨好的笑,让我没有勇气回头。
到了家里,又跑了一趟五金市场,水管的问题总算解决。这半天功夫,他几乎不曾开口,只以眼神动作应答,我始终小心翼翼守候一旁,最后,按约定付了工钱,有种如释重负之感。开了门,将他送至电梯口。
这一刻,他的目光盯住了门前的废纸箱,里头堆满被我处理掉的报刊杂志,他缓缓吐出几个字:能不能拿几本书看看。愣了一下,我忙点头。就这样,他肩上斜挎着工具包,手中抱着一摞书,笑呵呵地离去。从窗口望下去,春风暖阳里,他安静地走着,恍若大学校园里某个青涩的背影。
丰登路上的阿飞
我总在树影婆娑的丰登路上看见阿飞瘦长的身影,他或是对着蔬菜鱼肉凝神发呆,或是在路头那家彩票店前盘算着数字。前者仅供果腹,后者则随时有改变命途的机会,我也曾在他的鼓励下买过两次,到底没有坚持下去,而他对此有如信仰,风雨不变。我们年龄相仿,在同一所中学任教,我教语文,他教生物。他不止一次地自嘲,在众多学科中,我们都是小妾地位。早晨光景,很难碰面,因为他不用像我急匆匆赶去上早读。大多时候,傍晚下班后,我们会一起骑车回家。
这一路的景致,熟悉到可以闭眼一一刻画。
经过苏宁电器右拐,驶入丰登路,乐园街这里声色沸腾,音响里的口水歌以巨大的分贝充斥耳鼓,身体严重走形的女人穿着夸张的紧身衣骄傲地走过,过了第一个路口,那里有一间保健品店,门前张贴着绯红的巨幅广告,暧昧的广告词,体现出小城思想的解放。慢悠悠地踩,一路上,我们说好多的话,从校园现状到国际风云,更多时候,我只微笑着倾听。阿飞口才很好,比我更适合教语文,且他是名校硕士生。从第一次照面开始,我便觉得他是有见识有理想的人,当然,这样的人往往烦恼更多。他时常发牢骚,借着新闻事件和手机段子,像个说相声的。我记得开始时,他更愿意将个人辉煌的成长史告之于我,而后他转移阵地,以愤青的口吻表达他的不甘和远见。
他说的都很在理,可我时常走神。丰登路上的各种声息都能吸引我的注意力,豫园煎包的香味,烧饼铺子前排起的长队,鲜花店里绽放的马蹄莲,炉子里不停转悠的烤鸭尽管每天都能见到,可我的好奇心丝毫未减。
走到丰登路菜场这里,我总会停下来看一看,那幺多的色彩与味道,各种装束各种表情的人点缀其间,在晚风里呈现出一种安详之美。大多时候,我看得无比细致,且兴致很好地问价钱,货比三家,阿飞对我的一本正经常常嗤之以鼻,我也为自己的酸腐难为情,可也没有办法。
阿飞的人生早已规划好,每周的运动项目井然有序,他说要是中了大奖就去买一个别墅,他对国外旅游也很热衷,甚至有拿绿卡的打算,他声称不成就一番大事,决不结婚,他还说迟早有一天要辞职,干什幺都行。
那时候,走在丰登路的树荫里,不时有树叶跌落风中,我很为阿飞的波澜壮阔惊叹,也为自己的胸无大志伤怀。我深深明白自己与阿飞之间的距离,殊不知,我只是这样一个世俗之人,轻易地欢喜与伤悲着。阳台上的吊兰开花了,我定然一天好心情;不小心跟学生起了小摩擦,便数日一声不吭,脸拉得比驴还长;丰登路上新开了一家米糕店,竟也撒欢似的跑去排队,结果却无半点童年外婆的味道,失落得直摇头。
这个夏天的一个傍晚,我独自去丰登路买水果,看见阿飞的时候,他正提着鲜艳的猪头肉,身边多了一个她,我微微有些惊愕,近了,只听他平静地说,下周末请你喝喜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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