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抹不掉的记忆
武佩河
淮河边上的柳巷村
20世纪60年代初,那是个特殊的时代,我们家搬迁到淮河边上一个叫柳巷的小村庄。那次搬家不是因为父亲工作地点的变动,而是为了寻找充饥的食物,为了能使一帮孩子生存、长大。柳巷村很小、很朴素,小得在市级地图上找不到,朴素得像淮河边光腚的孩子。
柳巷村一边是站立着的庄稼,一边是流淌着的淮河,它们生生不息,正如庄稼地里的农民、船头的渔民一样淳朴。
淮堤有着迷人的风景,河岸上那排绿柳,绿得滴翠,随淮水向下游延伸,直至太阳升起的地方;河中飘来的渔歌被淮水浆过,是那幺地悦耳动听;淮堤上那一眼望不到头的桃林和梨园,那一面桃红如霞,一面梨白似雪,蝶舞蜂拥,鸟语花香。那实实在在的美,像一幅大师画的水彩画,即使我离开那里已50多年了,那幅画仍然挂在我的记忆里,一点都没褪色。
每当我回到小柳巷,总会想起童年时的那些故事,总会想起偷桃时被人撵得无处躲藏,总会看见母亲在淮堤下那块花生地里锄草,总会听见外婆那“六子、七子,回来吃饭——喽——嘿”的呼唤声。
我知道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熟悉的小村,都有一帮忘不了的小伙伴,都有一棵树,都有一汪水,都有一间房,都有一种抹不去的味道,都有一种熟悉的声音,都有一辈子也走不出的乡情。
我也是一样,那段童年往事仿佛我的影子,有时拉得很长,有时就在脚跟前。
在那里虽然只住了三年,但我被打上了淮河的烙印,烙在我灵魂的最深处。
我的家又搬了几次,与小柳巷渐行渐远。本以为走出来了,那烙印会随着时间模糊起来。我错了,多少年后,当我回过头来时,那条淮堤、那个码头、码头上那块光滑滑的石头、淮河里那只荡悠悠的小船、那三间草房、那果园、那块花生地一切的一切依然光鲜,而我却像一棵向日葵。
满堤桃红
当淮河边的柳枝伸出嫩绿时,当燕子从南方归来,在河边衔泥筑巢时,淮堤上的桃花盛开了,那是一片花海,那是一片红霞。那是蝶的世界,那是蜂的天堂,更是我和我的那帮小伙伴们嬉戏的乐场。
寂寞的乡村发出充满活力的笑声,清清爽爽的笑声。
农事蓦然醒来,愣愣地打量着桃林下的那块方田。
经过一冬的滋养,母亲说话声高了八度,走起路来都带风,脚步声也“啪啪”响。我和小伙伴们还有鸟儿、蝶儿、小蜜蜂儿一起在桃林里嬉戏喧哗,洋溢着和季节一样的快活,就连小花狗的叫声都是底气十足。
三婶家的二闺女仿佛被坚硬的冬季划伤了,她要乘着季节的风去桃林,那氤氲的气息可以为她疗伤。不是吗?我看见她那笑脸已被桃花染得粉红,还听到了村东头那个名叫“马驹”的年轻人被幸福醉了的憨笑声。
在三婶家二闺女的心里,唯有这盛开的灿烂桃花最懂她的心,总是在这样一个春意萌动的黄昏悄然而至,叩人心扉。
而我的故事是发生在桃子刚熟的时候。那是一场雨后,我和几个小伙伴在淮堤玩耍,架不住枝头上红红嘴儿的大甜桃的诱惑。看着四下没人,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头钻进桃园,边摘边吃边往裤兜里装。看桃人不知从哪冒了出来,我们四处奔逃。我跑得慢,一直被看桃人撵到家。那次母亲赔了人家五毛钱,我还被重重地揍了两巴掌。从那以后“五毛钱”便成了我被小伙伴们说笑的谈资。
午季的雨
那年午季,雨下得太久了。
早已过了收割季节,地里的小麦渐渐失去金色的光彩,隔壁的三爷、三婶磨了几次银镰,都又挂在屋檐下的木桩上。
飞鸟的翅膀湿透了,蜷缩着在树桠上哭诉,它无法驮来太阳喜悦的笑脸。
三爷的烟袋不离嘴,三婶倚在门框上呆呆地看着很低的天。我在三婶浑浊的眼睛里,看到了傻愣着的自己。
雷声低沉,像是一种挑衅。在低沉的雷声缝隙我听到了母亲一声轻叹。我知道,那不是无奈的叹息,而是一种朴素的仪式。不能再等天晴了。
我也要和大人们一样,去做点什幺。我和母亲一起各顶着一件湿淋淋的蓑衣,冒雨来到淮堤下母亲开耕的那块方田里。按照母亲的指导,我把剪好的一截一截山芋藤插在地垄上。
当人们满脸严肃地送走连阴天,我又听到隔壁三爷、三婶在谋划着秋后的事。这一次三婶没有长吁短叹,她的眼睛一定不再是浑浊的了。
那年秋天的山芋很香、很甜。
马四奶奶的大枣
“七月小枣,八月梨,九月柿子压塌集”,我们吃过六月的蟠桃,明亮亮的眼睛就盯上了马四奶奶家门前的枣。马四爹说,这枣是花果山上的枣,是孙悟空吐下的一颗枣核长成的树,所以甜得蜜心。我们都信以为真。
夏暑没走,秋凉也没来,马四奶奶的大枣那圆圆的小脸,就在太阳升起的那个早上涨得红红的,别说有多诱人了。
一群长尾巴的鸟儿袭击了马四奶奶的大枣,马四奶奶拿着个破搪瓷盆“咣咣咣”不停地敲着。鸟儿吓飞了,却把我们招来了。马四奶奶端出了满满一大瓢的枣儿。
一阵响动,马四爹在枣树上磕磕烟袋锅,笑着说:“这是谁家要办喜事吗?”
乡里人办喜事基本选择在秋天或冬天,在收获的日子办喜事内容丰富得像田里五颜六色的庄稼,可时间是紧了些,人手倒不过来。要是冬天时间会宽绰些,可新郎猴急猴急的,他要趁着秋天这火红的劲儿把心上人迎娶回家。
尖亮的唢呐声突然在东头响起,一路走来,在三婶家的门口停住了。那曲调喜庆、热闹、欢腾,一听就令人兴奋,那声音粗犷、直率、实在,就像农家人自酿的高粱烧。那个叫“马驹”的年轻人,脸上的笑是凝固的,一条红绸带牵出了三婶家的二闺女,牵上了大花轿,牵乐了合不拢嘴的“马驹”儿,牵乐了整个乡村。
喜庆的唢呐声又顺原路折回,二闺女那幸福的眼泪落了一路。
大花篮里,白的是花生,红的是枣儿,是马四奶奶的大枣,又红、又大、又圆、又脆、又香、又甜。
这是二闺女爱情的见证,这是乡里人喜庆的、幸福的见证。
马四奶奶的大枣又堆在了婚床上。
一只小麻雀
屋檐下两只麻雀“喳喳喳”在争吵,吵得很厉害,是因它们的一个孩子从屋檐下的窝里掉到了地上。
小麻雀还没长毛,两只眼睛也没睁开,细细的脖子顶着个光秃秃的脑袋,嫩黄的小嘴张到了极致,晃着脑袋发出“叽叽叽”的求救声。要不是小脑袋和光溜溜的小膀子在不停地晃动,那就是一个粉嫩色的小肉丸。
我小心翼翼地将小肉丸捧在掌心回了屋,它的父母仿佛放心了,也不再吵架了。我在一个小纸盒里为它做了个舒适的窝,当起它的监护人。
外婆说我救下了小麻雀,要不然它将成为野猫的口中食。在外婆的指导下,我每天都要去淮堤下捉蚂蚱。捉回的小蚂蚱拽去坚硬的头、翅膀和腿,留下光溜溜的肉身,只要小麻雀张开嘴巴“叽叽”叫着要吃,我就吹着口哨喂它一条,直到它不再要为止。
几天后,小麻雀睁开了眼睛,像两粒黑豆,身上也长出了绒毛。它第一眼看到的是我,它就把我当作了亲人。
又过些天,小麻雀长出了深色的毛,常常会跳出我为它建的小窝。不管它离窝有多远,只要我一吹口哨,它就会一路跳着顺声找来。
春天过去了,小麻雀越发俊俏了,顺滑的羽毛,传神的眼睛,有力的翅膀,常常飞到门前的棠梨树上自己捉虫吃。但只要我一吹口哨,它就会飞到我抬起的手上,将我手心里的蚂蚱吃完。
一天早晨,我在玉米棒子上发现了一条胖乎乎的虫。
我的口哨声响起,小麻雀飞来了。“叽叽喳喳”叫着,这是在向我问好。我张开手,它看见了我手中的虫子,又是几声“叽叽喳喳”,这是在向我道谢。它把虫子衔在嘴里没有吃,飞到了棠梨树上,那里有一只麻雀在等它。它们分享了那美味,它们亲亲热热。
啊!它们恋爱了。
我心中生出些许感动来。
秋天,天刚亮,我看见小麻雀嘴里衔着一根鸡毛钻进了屋檐下。它听到了我的口哨声,忙从屋檐下钻出来,飞到我的手上“叽叽喳喳”叫着,它告诉我,它结婚了,新娘很漂亮!它要早起劳作,筑它们的爱巢,让它美丽的新娘住在它亲手建的漂亮的新房里。
我真的感动了,看着它一次次或衔着柔软的枯草、或衔着毛茸茸的鸡毛钻进屋檐下,那幺勤奋,那幺幸福!
风从对岸刮来
风从对岸刮来,柔柔的、暖暖的,我的心思,正如柳丝拨弄浪花般地波动着。
童年时,我爱幻想,常常坐在河堤的石头上,望着流淌的河水,心也随流淌的河水去了最东头。
那时,我想象着把自己变成一条鱼,有时感觉就是一条小鱼,在碧波中畅游,在浪花中曼舞。
那年夏天的一天,天很热,二哥带着我下河洗澡,没人教我游泳,下了水腿蹬手刨我竟然会在水面上前行。二哥夸我,说我天生会浮水。二哥16岁了,比我大9岁,他真正像是水中一条鱼,不一会儿就离岸很远了。我跟不上,二哥好像忘了我的存在。我累了,但不知怎幺才能拐回来,手忙脚乱呛了好几口水。一只渡船过来了,摆渡的陈大爷把我从水中拽到他的渡船上。
晚上,母亲知道了,重重地赏给我一个大巴掌。二哥更惨了,屁股上被打了好几鞋底,还被罚不给吃晚饭。
就是那年夏天,我学会了从风中飘来歌,用还没有完全变腔的童声,高唱:“走过千走过万,忘不了淮河两岸,鱼虾肥美酒香甜,小鱼丸子喜团圆。”姐姐笑弯了腰,外婆笑掉了牙,拉纤的汉子笑出了泪。
我还会缠着外婆讲故事,一直讲到我瞌睡。
外婆给我讲“愣二哥”的故事,教我“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做贼”;给我讲“王小二卧冰救母”的故事,告诉我养育之恩,恩重如山,教我雏鸟反哺、羔羊跪乳的道理;给我讲“白吃先生‘鬼见愁”’的笑话,教我做人一定要注重人品;给我讲“人心不足蛇吞象”的故事,告诉我知足常乐的道理。故事里劳动人民的勤劳与勇敢,忠厚与善良,聪明与才智,慷慨与大方,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诱导着我,故事中的懒惰与迂腐,贪婪与吝啬,世俗与偏见,丑恶与不平,亦从反面或侧面净化着我的心灵。
我的复制能力超好,第二天就把故事原原本本地讲给小伙伴们听,有时还会添油加醋地来点发挥。
许多年以后,我才发现,我会讲故事是从那时开始的。原来,外婆是我的启蒙老师。
后来,我每次回到小柳巷,都要去淮河边,去那个小码头,在那块光滑的石头上坐会儿。奇怪,每次坐在那块石头上,恍惚中看到自己对着远处的小船,用那高八度的童声唱那“走过千走过万,忘不了淮河两岸”的歌谣;恍惚中躺在外婆的怀里,听她讲故事。
我很投入,一点儿也没在意,风从对岸刮来,先是吹皱了外婆的脸,后又吹皱了我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