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闲
牛殿庆
我曾把休闲时光交给动物，我买过一些鸟，比如虎皮鹦鹉、八哥，但它们给我增加了很多烦恼，比如老婆骂我因为鸟的羽毛、食物和粪便之类的东西脏了她干净的阳台；比如我出外应酬的时候忘了喂食，老婆帮忙喂了，得来的是唠叨和斥责；还有我们都双双出游或开会的时候，还要把它们寄养在邻居家或朋友家，因此回来时总要给人家带些礼物，以示谢意。为此，我感到了厌烦，在一个明媚的春日里，我把八哥、虎皮鹦鹉全都放生了。看着它们已经不够熟练地翅膀低低地飞翔，我若有所思了很久原来我是以囚禁别的动物的快乐当成了自己的闲趣。
我开始养花、养草、养树。与动物相比，植物是安静的生命，它更懂得交流和回报。每个物种都有它的个性，只要你深入地了解它、关心它，它就会健康地成长。幸福树喜阴、爱风凉，通风不好水分过多，它就会掉枝叶；兰花是很娇气的，多年来我一直养不好，后来发现它也喜阴、耐旱，干燥通风温室养殖便会健康生长。
一
叔本华说：“聪明的人首要发奋争取的无过于免于痛苦和烦恼的自由，求得安静和闲暇，以过平静和节俭的生活，减少与他人的接触，因此，智者在他和同胞相处了极短的时刻后，就会退隐；若他有极高的智慧，他更会选取独居。”【《叔本华人生哲学》九州出版社，李成铭等译2003年10月】
现在有个流行词叫评估，这是政府考评的一种方法；还有个词叫人生规划，大学里有一门课叫职业生涯规划。人要成为叔本华所说的聪明人最重要的莫过于给自己给自己家庭的老婆孩子做评估、做人生规划、做职业生涯规划。我在无锡的一所高校的时候，很受领导器重，给我两句鼓励的话、喝几次酒、酒桌上称兄道弟几回，我就热血沸腾了，“义”字当头，恨不得一腔热血都倒出去，都不足以为报。自己身为基础部主任，又创办了个应用语言系，办下了英语四六级考点和普通话测试站，英语、体育的人马都在我麾下，就连外教也归我管，手下教职员工104人，风生水起声势浩大。我那时年轻气盛干劲十足，全校人都眼看着我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明星。可是，提拔时没我事了，不得不把我放个后备干部，因为群众呼声太高了。领导看好的是一个本地人，后勤处长党校学历，中专讲师职称的女人。说是她有同学在省委组织部，说是领导和她跑过不知多少次省委组织部。在民意投票的时候，领导让我帮她串联，我真就傻乎乎地帮她串联了，尽管我还是排名第一，但我终究没能提拔。原因至今不详，或者也可以用众所周知的原因，或者就用“你懂的”。
可是，公示刚完，那个女人就被双规了。说是基建上的事，这有权有钱的位置真就是害人！说是祸起萧墙之内，她亲戚是包工头子承包她管的基建工程，她又和另一个包工头子有了男女之事，两个包工头子因争风吃醋，争项目利益，她亲戚没有争过她相好的，亲戚就把她举报了。
最糟糕的事，保举她的领导也跟着她进去了。就有闲人闲磨牙，说要是提拔老牛就不会这样我老牛这时候，可是清醒的，我说要是提拔老牛说不上早就进去了。没有经历就没有预测。
元人陈草庵有散曲名曰《山坡羊·叹世》，我百读不厌早已熟记于心。其一说：“渊明图醉，陈抟贪睡，此时人不解当时意。志相违，事难随，不由他醉了齁齁睡。今日世途非向日：贤，谁问你；愚，谁问你！”这就是叔本华说的聪明人，不是俗人能够理解的。这里有个人，说是五代时的陈抟，隐于武当山，后来又隐华山。精于睡功，睡下去少则一月，多则半年，有时甚至三年。五代时，朝代更替频繁，每一新朝登台，陈抟听说后都紧皱眉头。唯独听说赵匡胤做了皇帝，拍手大笑道：“这回天下定了。”从周世宗到宋太祖、宋太宗，闻说陈抟名声，召他出山，他坚辞以拒，高卧华山修真。这还有个故事，说有一次宋太宗派人带着亲笔信去请陈抟，陈抟却回信说：“数行丹诏，徒烦彩凤唧来；一片闲心，已被白云留住。”又说自己“精神超乎物外，肌体浮乎云烟”，就此长住华山，直至116岁时仙化，遗骨也葬在山中。凡人一般守不住这清静，也享受不起闲心托与白云的境界，杜牧有诗：“清时有味是无能，闲爱孤云静爱僧。”他不过是在去吴兴做官前，对闲心清净日子发的一番向往感慨而已，怎经得住政权的诱惑和朝廷的召唤，所以陈抟不是凡俗之人。
可凡尘的俗人俗事又如何呢？千百年的中国官场，就没清静过，都是争名逐利的欲念闹的。陈草庵生动地描述了这场闹剧：“晨鸡初叫，昏鸦争噪，那个不去红尘闹。路遥遥，水迢迢，功名尽在长安道，今日少年明日老。山，依旧好；人，憔悴了。”像那鸡鸭一样，没有不在滚滚红尘里淹没自我的，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但武松只有一个；山高水远，滚滚红尘里都是往国都长安博取功名的人，但绿水长流青山常在，红尘里俗世中，成功的又有几人？还是曹雪芹的《红楼梦》里的《好了歌》唱得好：“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所以古代的聪明人都选择了归隐，陶渊明是这样，陈抟亦是这样。元代杰出的散曲家马致远在《夜行船·秋思》中也有这样的话：“想秦宫汉阙，都做了衰草牛羊野，不恁幺渔樵没话说。纵荒坟横断碑，不辨龙蛇。”秦宫汉阙这幺豪华的地方，不也在历史的长河里淹没了，零落成牛羊的牧场。那些荒坟断碑，已无法识别高低贵贱的身份了。不这样那些打渔的砍柴的闲说些什幺哪？李白的《江上吟》有：“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楚王的豪华宫殿今何在？只有屈原的词赋如日月高悬永照千秋万世。
二
我所在的无锡那所高校只不过是全国官场的一个缩影，大学也不再讲学问，大学也不干净庸俗化了。我这个不足挂齿的人选择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阿Q式的精神选择或精神逃避。2004年我来到了现在供职的学校。我非常感谢重用我的领导，我先后做过继续教育学院院长、人文学院院长、管理学院院长、图书馆馆长，我现在是个边缘中层干部学报编辑部主任。我非常感谢那些绞尽脑汁把我这块茅坑里的石头搬来搬去的人，我非常感谢那些把我这块茅坑里的石头放在路上又觉得挡路的人
我现在尘埃落定了，我轻闲了，我清静了！
陈草庵《山坡羊·叹世》其三：“江山如画，茅檐低凹，妻蚕女织儿耕稼。务桑麻，捕鱼是，渔樵见了无别话，三国鼎分牛继马。兴，也任他；亡，也任他。”孔子和学生颜回说话，孔子说：“回呀，人家用我的时候，我就去给人家尽心竭力地去做；不用的时候,我就好好地隐居起来修身学习，能做到这点的恐怕只有我和你了！”子路在身边听了醋意大发，很不服气地说：“先生如果率领三军与敌国作战，你会选谁做你的助手。”孔子长叹一声，不无深刻地说：“赤手空拳与老虎搏斗,光着双脚过河，连死都不后悔，我不会赞成这种鲁莽行为的，也不会和他共事。我赞成的是遇事格外小心谨慎，善于谋划而后把事做成的人。”这个故事就是后来的“用之则行，舍之则藏”的出处，它最为精炼地表达了儒者对于出仕与退隐，入世与出世的政治选择与人生态度，这就是叔本华所说的聪明人免于痛苦和烦恼的自由的方法，可惜这要比他早两千多年。
孔子的退隐不是躲在茅草屋里种桑养蚕，而是周游列国为恢复周礼而奔波劳碌，归国后还是一如既往的教书培养人才，能够做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这就是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不符合“义”的富贵，形同浮云。所以圣人的“闲”，是因为他有毕生对仁德的不懈追求，所以物质的吃粗食饮白水，困了弯下胳膊当枕头就睡下了，是生命的随意和超然、淡定和自在的快乐，这种快乐才是尘埃落定的轻闲自在，但圣人毕竟是圣人：“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论语》）说孔子平常在家的生活很舒展，不是皱着眉头一天到晚看谁都不对，而且活泼愉快。所以尽管忧国忧民，他还是能保持爽朗的胸襟，活泼的心情，能够自己挺拔于尘俗之中，是多幺的可爱。但是他乐的是人生的平淡，知足无忧；愁的不是为己，是为天下苍生。做到这一点就是淡定，这要很高的修养，所以孔子说只有他和颜回能做到。俗人如我活着要一张脸，也有不要脸的只要有富贵就可以缺德不仁不义者。
我已经五十多岁了，在单位是个靠边的人，在生活中是个边缘人，在生命里是个在人生边上的人。我深知这很悲伤凄凉，谁又能不凄凉呢？“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我希望辛弃疾壮志难酬的遗憾可以少一些在我身上发生。每一个人出生伊始到成长成熟，都会有自己的使命和追求，它不是外界强加给我们的，而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由我们的阅历、知识、年龄自发形成的一种需要我们去实现的理想和情操。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论语》）圣人也有老了的感叹，说现在乱成这样，也没有周公这样的能人出来救世。我也老了，习总书记在用孔子的传统文化治国，在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是我老有所为老有所望老有所依。
三
我终于可以不再想有出息的事了，终于可以闲下来，喝喝茶、读读书、养养花、习习字，心意在白云之上。
据资料，宋元时期，品香、斗茶、插花、挂画，并称为上流社会怡情养性的“四般闲事”。如今我的四大闲事便是喝茶、读书、养花、习字。随着茶道、香道在城市的兴起，古人的“四般闲事”逐渐为城市人所认可，以前闲暇时间唱歌喝酒的简单模式，开始被更加优雅、更加放松身心的喝茶品香等所取代。一缕香、一杯茶、一枝花、一幅画，伴着轻缈琴声，让人忘却了快节奏的生活，全身心舒展开来。
我们不但要创造美好生活，还要享受美好生活。创造性的劳动是愉快的，健康高雅的休闲娱乐也是有利于身心健康的。
我家里养了六十多盆花，阳台上摆满了，阳台门两侧，窗子下面是个花架，摆两层；无论是阴面窗台，还是阳面窗台，都以花草的习性分门别类地摆了上去；客厅里那株松树，已经养了五年，身高1米50开外了，我正考虑给他换个大盆，那块小天地已经容不下他的高大了。壁挂式电视机下的条桌上是花瓶和水养的植物，绿萝、富贵竹、红掌，还有现在流行的肉质植物。我办公室6米长的窗台太窄，只好求助后勤服务公司给做了一个不锈钢的花架，这样大大小小的花盆一下子就摆上去五十多个，还有三十多盆高高矮矮的植物有秩序地分布在地上、桌上、柜子上、沙发的扶手旁边、进门的过道边上有客来访，自然惊叹一声：“你这哪是办公室，简直就是个植物园！”我笑而答曰：“我这是园林式办公室，生态办公。”
关于减少与人交往的人生哲学，比叔本华要早两千多年的儒家学派的创始人孔子，也有过相同的阐述：“事君数，斯辱矣；朋友数，斯疏矣。”（《论语》）就是说你不要和领导接触过于亲密，没事时不要总往领导办公室家里嘚瑟，这样很容易遭来羞辱；交朋友不要过多，也不要来往过于频繁和亲密，那样会疏远的。这就是物极必反的哲学思考。
有一天吃早饭时岳母大人问我：“你单位也有几十盆花吧？”我说：“岂止几十盆花？”岳母说：“养那些干啥？又费钱又费时间的。”
我说：“妈呀，人哪，总是要有闲的，就是工作乏味了，找点乐趣，我这乐趣养养花、习习字是很健康的，总比出去泡酒吧、泡歌厅、打麻将好多了吧？”岳母说：“说得也是啊！”我继续说：“以前我经常在外面喝酒，交朋友，喝酒落了一身病，最后朋友也没剩下几个。朋友多，是非多。”岳母大人默然。
我专情于书法是过了五十岁的事，虽然以前一直喜好，但都被所谓的奔前途给耽搁了，现在尘埃落定前途无望了，人才回到自己的内心来。我现在专攻草书，在网络书法字典上临摹多家，张旭、怀素、黄庭坚、米芾、欧阳询、徐柏青、孙过庭到毛泽东，我把要写的字敲进去，我喜欢谁的这个字就练谁的，网络就是好！做图书馆长的时候，买了八套文房第五宝，就是水写毛笔字，干了再写，特点是干净、方便、节省，我在办公区到洗手间的经过处的阅览大厅里，摆了一长溜儿条桌，文房第五宝和其他四宝都摆上去。这样我每次出出入入包括上洗手间，都能练上一阵子，就是八幅水写布一定写满。到晚上、节假日、双休日，才是我挥毫泼墨的时间，一定要在宣纸上找用墨的感觉，包括设计整幅字的结构和大小匀称的视觉效果。
与儒家孔子一脉相承的《菜根谭》有：“惟恕情平，惟俭用足，静心达生。”这关于人生经验的思考，不但精辟地阐释了俭德和日常家庭生活的关系，还阐释了静和达的关系，最重要的是阐释了恕德对人内心的影响。这又要比叔本华早近200年。这是闲静豁达的老年人生的根本。
人哪！过闲静的生活，也要找点闲事做，也算是个追求吧！不这样就会闲出愁来，那是无病呻吟的闲愁。朱淑真《谒金门·春半》就写了这种愁：“十二阑干闲倚遍，愁来天不管。”古词曾有“倚遍阑干十二楼”之句。朱词写女主人公愁怀难遣、百无聊赖、无所栖息的情态。“遍”字，写出呆留时间之长。“闲”字，看来显得轻松，实则用意深重，这正表现了作者终日无所事事、时时因情所困不得解脱的心境。她因无法排遣愁绪，只得发出“愁来天不管”的责怪老天怨恨。这是因忧伤至极而发出的怨恨，是自哀自怜的绝望心声。
回到古诗词，这样的闲愁多了，所以呀！人闲下来的时候还是要找点闲事做做，我十分敬慕跳广场舞的大妈、广场地上练书法的大叔、早早起床遛鸟遛狗的宠物爱好者。这就是闲趣，有个玩乐不影响别人，不是挺好吗？或许哪天你就能看到我就在他们之中。
关于尘世马致远在《夜行船·秋思》还有精彩的描写：“蛩吟罢一觉才宁贴，鸡鸣时万事无休歇，争名利何年是彻!看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急攘攘蝇争血。”天还没亮，争名逐利的战场就铺开啦！像蚂蚁、像蜜蜂、像苍蝇——人哪！什幺时候能把这个欲念断了呢？“裴公绿野堂，陶令白莲社。”这才是心灵的栖息地；“爱秋来时那些：和露摘黄花，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这才是尘埃落定的闲淡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