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在秋天来临的时候,想去田野里走一走。
走进秋天,就是走进大地的怀里,就是走进一面五彩的调色板里,就是走进一个人多姿旖旎的思绪里。
走进田野,就看到大地里有植物枯荣、燕雀飞歌、虫蚁寻食。燕子急急地准备南飞,麻雀低头碌碌地啜食,蚂蚁在偷运粮食,蚱蜢在吸一吮一汁液……走着,走着,你会听到老玉米的籽实剥落的声响:一粒种一子离开母体,骨碌碌地落在地上,一只螳螂被惊醒,一只纺织娘被吓得苍白了脸色,一只老鼠在野蒿子的暗影里窃笑......走着,走着,你就会看到一个个萝卜的红果实从土里钻出头来,羞涩的眼眸东张西望着,一阵微风刮来,身边的蓖麻叶子一摇,又一摇,萝卜们就会一愣,只是这一瞬间,太阳的光影就移动了。——总是这样,光阴蹒珊、踟躇地行走,每经过一处,就留下一丝尘世的暖,每离开一处,就落下一寸相思的灰。
一个秋天,就是所有生物的节日,一个秋天,就是万物无言的欢喜。
我时常在秋阳正浓时去田野里走走,一双脚踩在温一热的泥土里,心不会慌张,情不会浮动。阳光的细碎鳞片洒在金黄的稻田里,洒在玉米青黄色的秸秆上,洒在豆荚褐黄的腰身上,也洒在我五彩斑斓的心田里。我甚至听到了一种声音,它迅疾地、不留余地的、“哔哔啵啵”的在心尖儿上生长出无数藤蔓儿来,勾一引着、扯动着所有的心思和心事,一切都被俘虏了,被捆成一束,被植入各种花骨朵儿,被搬移到田野里绽开,被迁徙到尘世中发散馨香。
没有什幺比得上秋野的空旷更怡人的所在了。站在桑麻籽枯黄的梗叶上,打量不远处的晒谷场,一粒稻谷的命运就是一个人的命运,一粒稻谷的一生就是一个人的一生。所有的稻谷聚集在一起,就是一群生命的呐喊或者沉寂。有一粒稻谷腐烂了,旁边的一粒也跟随着腐烂,有一粒稻谷风干了,附近的一粒也效仿着风干,枯荣是一群稻谷的枯荣,兴盛也是一群稻谷共同奔赴的兴盛。
我时常在庄稼成熟的季节里去探望一些植物的生死存亡,在一棵桑葚的老迈腰身下停驻我的脚步,抬头数一数上面的叶子,手指敲敲树的枝干,查看一下被虫蛀过的伤口是否愈合,嗅嗅稀疏叶片间是否还残留桑葚子的酸甜味道。我在一棵树的苏醒和沉睡里看到时光的滥情,我在一个生命的吐纳呼吸里看到中年之后渐老的自己,影子瘦小单薄,步履缓慢悠长,我知道自己向未知的那一日,又迈进了一小步。
如果时间允许,我就在田间地垄里接着走一走,看看谁家的地里还遗留着一些粮食,我从玉米地里走出来的时候,我的衣兜里会揣着整穗的玉米棒子,从稻田里走出来的时候,我的衣兜里会装着稻谷沉甸甸的果粒。人们在大地里留下这幺多的饲养,就是为了给闲散的人来拾秋的吧?若是拾不完,这些果实就留给了田野,留给了鸟雀,留给了风,留给了隐蔽在草稞里、秸秆下、荨麻秧中的微小部落。都盼了大半年了。——从没有一粒果实白白地在世上走一遭,从没有一个生命主动放弃被救赎的机缘。
从早晨走到黄昏,就像一个人从出生走到暮年。我循着一棵植物的生命走向,看到一粒种一子发芽、成长、成熟的过程。它的喜怒哀乐都在隐忍,不像我们,疼了会哭,喜了会笑,怒了会吼叫,爱了会痴缠。植物的胸襟远比我们更从容,性情比我们更内敛,行一事比我们更矜持,爱情更忠诚。我们的命本是相同,却又不同。我可以思索一棵植物的前世和未来,却不能判定自己的。我们对自己,终是有些茫然,有些无奈。
炊烟四起的时候,我听到村里人的呼唤。每个母亲都在叫着自己孩子的乳名。我也有自己的乳名,这里却没人认得我,他们只认得自己的孩子,他们只领回长得像自己的那棵植物。我记得我童年时很像一棵天葵来着,可我的母亲不承认,母亲只认得大豆高粱,她喜欢她的儿子,也像一棵高粱一样,顶着大红的穗子,颗粒饱满,子嗣遍地,富贵满堂。
走进秋天,走进田野,村里人一年的福禄都搁置在那里了。不像城里人,只能按月收取岁月发给的零散租金。我更希冀自己能够和这里的人一样,和这些植物一样,安静沉稳地走完一生。不悲也不喜,不怒也不争。春去秋来,可以在一条河流的湍动里洗濯落在身上的灰尘,亦可以在一条田埂的坑洼里孕育心里的日思夜想。
我为自己的这些思绪拍掌叫了一声好,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好心情。顺着这秋的指引,我一路走下去,前方不是漫漫黑夜,前方好像只有万家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