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半夏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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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半夏时光
2017-04-25 11:58:18 /故事大全

【一】

不久前回了一趟小城,在窄一窄的街道里走。那些一直在我的梦里开着的槐花,此时却都凋残落地,干枯成了花痂尘粉,轻风一吹,便扶摇直上,沾满了眉头衣襟。透过浓密的槐树叶子看到不少曾经熟悉的门店都换了牌子,想必人也换了吧。不由感慨,小生意真真的不好做!

步行街里,新开了一家面馆,门口挂了朱红色的牌匾,说是正宗的亭口炒面,不由就嘴馋。走进去,店面不大,靠墙摆了三五张瘦腿薄身的桌子。一位年迈的老人从里面出来招呼,觉得面熟,细究开去,原来是十几年前就认识的,不想如今竟沧桑成了如此模样。

面炒好了,用粗瓷大碗盛了端出来,远远地就闻到清爽朴素的香味,吃到嘴里,筋滑柔韧,吃过之后,余味悠长,依旧是当年的滋味。吃饭的人不多,老人为我端了碗面汤,就在我对面坐了。我也不急走,啜着面汤,询问老人家常。

说是老伴前些年过世了,两个女儿出嫁了;最小的儿子也成家了,生了个闺女,今年就九月要满三岁了。正说着,从门口台阶爬上了小女孩,老人说:“喏,就这个,小孙女。”小女孩蹒蹒跚跚走进来,将沾满了黄土的小手在老人膝头扑娑着。尔后翘一起十个指头,比划个不停,做出各种花的样子。做得欢喜时,就仰起小一脸来,看着老人,咯咯的自笑。

老人拍拍女孩一毛一茸茸的脑袋,将她抱起来,放进自己怀里。目不转睛的看看,看看,眼角就湿润润了。见我疑惑,疾疾地点了支烟,猛一抽一一口,说:“这烟呛人!”

付面钱时,老人却执意不收。放在桌上,却被他追出来,强塞一进我的衣兜里。我冲进操作间,将钱放在面案上,回头却看到一个年青男人,双手抱了头,坐在暗角里歇息。

【二】

手头事多,从面馆出来就拣紧迫的去做了。

晚上睡觉时,看记录片《舌一尖上的中国》,它以节制而温情的语调,讲述了许多和食物有关的人和故事,讲述了许许多多的人为了寻找食材而付出的艰辛,为了制作美食而付出的劳动。带着对食物的敬意和感情做这个纪录片,导演陈晓卿这句话,不由又让我想起亭口炒面和老人。

那时节,我刚从学校毕业,分配至亭口乡政一府工作。单位也开灶,早上米汤蒸馍,晚上蒸馍米汤,中午一顿面食,大师图了方便,只做一锅烩面片。人多时,面片不够吃,自己刚到,书生意气,小口轻声的吃了一碗,再去盛时,已经汤干面净,不敢声张,只是恨恨的用铁勺将锅底刮得哧哧作响。后来,熟悉了,饭少或饭不好时,知道了去街道面馆吃饭。

在泾河与黑河交汇处,一条国道横贯而过,形成了一个小三角地带,之上建了小市场。那时街两旁一溜的店铺,门槛都是高高的需要拾阶而入,它们是陈旧的象征,是光阴的遗物。老人的面馆就夹杂其里。

老人那时年纪轻些,手脚麻利,抻面揪节入锅,切菜破蛋颠勺,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每逢小镇有集人多,老伴和俩闺女围着铁锅煮面,老人脖子里围了汗巾,里外照应。生意好了,就有个先来后到的次序问题,生意人多是扯不开脸面,便惹出许多口舌事端。老人有特点,吆喝着排队吃饭,无论官商,无论生熟,不插不越,不偏不袒。他不用笔墨纸张,却能精准的记住每个吃客入店的顺序。倘有急风急火、欲要先吃先走的,就隔了门给一句:去对面吃!时间久了,熟悉的都知道这店的规矩,进了门,不用发声,只管坐了喝茶喝汤,该你了必定是你的,毫厘不差。

调回机关工作,一次陪了剡副市长下乡检查夏收。至亭口,恰到了饭时,书记镇长忙着张罗饭菜,剡副市长不许,只点了老人的炒面吃。一行人坐定,老人泡了壶清茶过来,镇上刘副镇长抢言说:“市长忙碌,今天破个例如何?”老人指着坐了一圈的农人,重声说:“他们就不忙?”

司机小连是部队转业回来的,随市长出行多,被捧惯了,受不了这声气,就擦拳挽袖的欲要冲进里间论理,严副市长用眼光制止了。大家就围了桌子喝茶。先端了面碗的农人,放声吃喝,将面条吸得呒溜溜的响,制造出与以往不同的声响来。

后来一次开会,遇到镇上的书记,闲扯到老人的面馆。书记说,那生意是越发的好了。

【三】

潘小亦听我说了这面馆的趣事,生出许多好奇,就缠着我要回小城,专门去吃老人的这亭口炒面。

店里人多,老人还是看到了我,仔细的抹了桌椅,招呼着我们坐了。坐在这样拥挤的小面馆里,对潘小亦来说,机会不多,她来了兴致,来回打量着人们吃饭说话。

有人正吃着,一抬头,进来一熟人,就问:“最近做什幺?”来人回话:“瞎忙哩!”眉眼里却是藏不住的炫耀,掏了新款的手机摆一弄起来,嘴里说:“你最近发什幺大财?”吃饭的说:“没事,一直蹲在家里。”玩一弄手机的说:“啬皮,怕我问你借钱!”吃饭的接话说:“不是,是怕你给我借钱!”

门里又进来俩小伙子,看行头是粉刷匠。浑身落了白灰涂料,眉眼都是白的。还没坐定,年轻的就说:“最近忙完了,钱一到手,买辆车耍耍!”年龄大些的,沉声说:“就那一点钱,还想买车?买副象棋玩去吧,有俩车呢!”

有吃饭的男人,刚喝了一口面汤在嘴里,听了这话,忍俊不住,一声笑,嘴里射一出汤水来,几滴就溅在了桌对面妇人的胸襟上,忙忙扯了餐纸去擦,殊不知这地方不是想碰就碰的,手伸到半路才醒悟了,人立马瓷怔住了。妇人红了脸躲开来,嘴里骂着。在众人的笑声里,男人将钱放在桌上,风一般跑了。

我吃完了,潘小亦仍将面夹至眼前,看一眼吃一口。我催她,她说:“你不懂。吃饭是形式,享受这个过程才是最主要的。”

环顾左右,人都走完了,店里一下子清净下来。老人为我续了面汤,我就问小女孩怎幺今天不在,老人说:“***带着,前几天去了西京城里。”

那天见到的缩在墙角的青年男人从里面走出来,在门口的台阶上黯然的坐了。顺着他的目光,我才看到,街对面胡同人家院落的土墙上,爬出来蔷薇青绿的枝蔓,撒欢子似的四下里伸出去,结满了累累的花朵。这些旺盛的花儿,瀑布般遮住了半面墙壁,粉一嫩净安,轻若一毛一羽,正是“不摇香已乱,无风花自飞”的风情。灰色的街道,因了这份景致,一下子变得美丽别致,鲜亮柔软起来。

“我儿子,你还记得吗?”老人不待我递话,又自语般道:“他这是想媳妇和孩子了…”

【四】

回西京那天,车子行到小城东边的收费站时,潘小亦却不走了,建议去吃顿面再走。我一想也是,这女人总把自己收拾的和花儿一样,做起饭菜来却平庸得很。她做的炒面,和炒凉粉没有多少区别。就掉了车头,赶回小城步行街的亭口炒面馆。

人家院落土墙上的蔷薇,开得忘我,开得不遗余力。远远地看是一片花海。走到跟前,每一朵花都相似,每一朵花却不同。清晨的阳光里,在每一朵花上,都能找到一份令人感动的义无反顾。我和潘小亦屏息静静地看着,不敢惊动半分。

老人见我和潘小亦来得早,露出些许的笑意。小女孩在门口的木椅上坐了,穿了新衣,看起来干净了许多,两只小脚悬空的搭拉着,不时踢一下过往的飞虫。等饭时,潘小亦逗孩子玩,问她:“西京好吗?”

孩子仰起小一脸,费劲的想了半天,才说:“好玩。”潘小亦从包里取了话梅给她吃,她就说话了,说西京车多楼高,说动物园里的老虎猴子,说十元会上花儿开得真多真乖,潘小亦纠正她是世园会,不是十元会,孩子就咯咯的笑起来,发音依旧是十元。我就问她:“***妈呢?”

小女孩一下子沉默了,低了头,只是玩一弄自己的手指,不再说话,也不再理会我们。

面端上来,潘小亦又是看一眼,吃一口。我吃了几口,就觉得火候稍欠,番茄汁没有收拢,口味有些单薄。抬头一看,老人也在看我:“这面是儿子做的。我老了,做不动了,以后这店就靠他了!”他喊儿子出来,我如实的指出面的欠缺处,年青男人听了,面露惭色,连连点头。

听说我们要回西京城,男子就央求我们捎了他去。征得老人同意,男子洗了脸换了衣衫抱了小女孩上车子。从后视镜里,我看到男子五官端正,挺文气的一个人,只是不多说话,问一句答一句,不问了,就沉默着,将小女孩紧紧地搂在怀里。

一个小时的路程里,我还是知道了老人老伴得病花光了所有的积蓄,最终还是去了。男子就去西京打工,女人在家里伺候老人,照顾孩子。女人见男人打工挣钱不多,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劝他回小城来学老人的手艺,自己开店。男人贪恋都市的繁华,不肯回来,女人一怒,只身去了西京。前后叫了几次,只是不肯回来。

男人要我在三棵树酒店门口停了车子,说是女人就在酒店餐厅打工。看着男人抱孩子进去找人,我启动车子要走,潘小亦一把拔一出钥匙,说等等看。不一会儿,男人就出来了,小女孩哭喊着跌跌撞撞的跟在后面跑。男人上了车子,说是女人不肯回去,说着眼泪大把大把的从指缝里冲出来,骇得小女孩锐声的哭。

我要进去找女人理论,却被潘小亦拉住了。潘小亦轻声对我说:“回家,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

晚上从单位出来,已是满城霓虹闪烁了。家里静悄悄的,客房灯亮着,掀一开门一看,小女孩已经睡熟了,男人在灯下睁着眼睛,气色暗淡。拨通潘小亦的电话,她说:“我正忙呢,一会儿就回来。”

我说男人情绪不好,我也没了主意。她就在那边嘻嘻的笑了:“没事,疼的深了,就长记性了。”

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去做做女人的工作。我急急的走到三棵树酒店门口,隔着马路,就看见潘小亦和一个女人在酒店边上的灯影里说话,潘小亦指手划脚,说个不停,女人听着,只是摇头,不时用纸擦眼睛,渐渐地就点头了。

【五】

端午节快要到了,母亲电话过来,说她包了新米的粽子。就趁了假日,带了潘小亦回家探看父母。

小城的街两旁去年新植的合一欢开得灿烂,花是粉一红的,在绿叶之间竖着,折扇似的。拍打在肩头,带了亲切和温一热,却是手的感觉。我喜欢把合一欢叫成青裳。青裳,这意韵仿佛是从《诗经》里走来。

几个担子里挑了新摘艾草和草莓的农人从身边走过,断断续续的叫卖。微闭了眼,嗅着艾蒿的香气,似乎就能把光阴触一摸。潘小亦惊叫一声,原来草莓还是带了露水的。

在步行街的老北京布鞋店里,寻思着给母亲买双布鞋。有小人跑来,扯住了潘小亦的衣角。细看却是炒面馆的小女孩,孩子眼尖,在人群里看见了我们。挑了一双绣花的粉色布鞋给她,对于美好的物事,小孩子总是没有免疫力,立刻笑靥如花。更是拉紧了潘小亦,不肯放手。

面馆新涂了墙面,白的耀眼。女人细眉长眼,肩上挎了时兴的钱包,大声叫喊着迎出来。男人从里面出来,也不说话,一个劲的笑。女人就喊孩子:“快,快,去茶摊上叫你爷爷回来。”

老人疾疾的赶回来,见到我和潘小亦,满脸的皱纹栀子开花般绽开来。挽了袖子,要亲自炒面给我们吃,我提醒他,很多人在等,他就笑了:“呵呵,你笑话老汉!今天就破例了。”

面端上来,已经不是当初的粗瓷大碗了,全部换成了精致的细瓷花碗,白色的底,淡蓝色的碎花,不甚惊艳,但看起来却很有家的味道,更显得色香诱人,不禁感叹女人的本事。潘小亦依旧吃一口,看一眼,看一眼,吃一口,全然不顾面馆内外注视的眼睛。

外面正是半夏时光,对面胡同的土墙上,早开的蔷薇开始落瓣了。风起时,飞舞下跌,似是光阴一寸一寸的遁失。一串串绵白中透着粉色的花一蕾,又悄悄的从清绿色的花托中探出头来,蜂蝶攀附了去,嘤嘤嗡嗡,好不热闹。

这悠长的花香漫过树梢,透过空气,涤荡在这条街的角角落落。让人恨不得用衣兜装了,把这香藏起来,待到时过境迁花落尽,随时拿出来嗅闻。

潘小亦顺了我的目光,也看得呆了。许久,将脸靠在我肩上,附耳细声说:“真想变成一朵花,永远开在与自己情投意合的那一段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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