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总是要遇见这些芦苇，这些水边的女子们，衣袂飘飘，迎风招展。水，承载着这些扶摇天地的芦苇荡，也在雁声萧索的秋日里，挥洒着一望无际的"芦花飞雪"。关于芦苇的童年往事，我的记忆里只是原封不动地保存了故乡河汊里的那一片沙地，沙地上的故事和传说，在一河汊的芦苇和竹林小屋里，惊悚而又迷人。
而我早已经是一个丢失了故乡的人。我的芦苇和青葱的记忆，已经远远地被弃置在鲁南平原上的万千往事之中了。只是，在新疆，在赤野千里的荒途上，我又一次遇见芦苇的时候，我的眼睛里满含一着热泪。在翻越了天山之后的焉耆平原，或者博斯腾盆地上，因了这一湖浩淼的水波，整个夏天里，芦苇浩荡成蜿蜒之势，干渴的旅途中飘来阵阵凉意，间或有一些细小的水滴，飘落在你的睫一毛一上、脸颊上来。我的感动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漫长的芦苇，成就了我在这个夏天里短暂的旅途。
是啊，多幺漫长的时光，需要一些旅途上的遗忘。或者物换星移，你只是这漫长和寂寞旅途的一个孤单旅客。这些年来，我一次次在不同的季节里，经过博斯腾湖边的芦苇荡，却再也没有了激动和感伤，有的只是苍茫视野里的习以为常。因为我也早已经习惯了这些湖水的浸泡，这些沙滩、湖岸，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船影，交错成一片繁荣的景象。
我遇见的另一些芦苇，则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那是一个冬天吧，我们横穿塔克拉玛干沙漠的一个干冷的早晨。沙漠里的波浪，像极了一片幻海，只是那茫茫无际的波涛，凝固成一堆堆真实的的沙丘，它们保持着大海的姿势，一下子陷入了沉沉的大梦之中。没有谁来唤醒这些沉睡在时间深处的波涛和汹涌，茫茫无际里，一丝风在沙丘上跑动，只是一些风，混黄的沙丘上，什幺都没有生长。
我们是迎着一缕朝阳进入沙漠的。尽管长时间在远处的奔跑，使我们看不清楚的沙漠真实的脸庞，它们浑然不觉地在这里沉睡了亿万千年，那些真实的容颜无人知晓，但我知道，这些沙漠里每一座沙丘的细部一定也是生动着的。我们弃车而行，散开去，向沙漠的深处走去。
我不止一次地进入过沙漠的腹地，也曾不止一次地在塔克拉玛干沙漠里行走，但是这个早晨，在冬天里的沙漠行走，却依然让我感慨万千。朝阳慢慢变得白皙而温暖，而沙漠之上，波涛起伏的沙丘突然显得异常的安静。仿佛经过了一次惊涛骇浪的洗礼，大漠深处的安静让人感到了恐惧。而越往深处走，这种恐惧就变得越加深切而密集。而沙漠腹地摄人心魄的魅力，又使得你不得不往深处走。
其实，沙漠里的行走，往往是一些人生的往复。所谓情到深处，欲罢不能。我翻越了一座又一座沙丘，迎着太阳投射下来的光影，茫茫无际的沙漠，真实而又迷幻。我的脚底下，细密的沙子缓缓流动着，只要我的脚一迈出去，立马有更多的沙子围拢过来，充塞在我的鞋子和袜子之中。后来我索性脱掉了鞋子和袜子，用一只手提着，另一只手搭在眉头上，向着远处眺望一番，然后继续翻越另一座的沙丘。跋涉、翻阅，尽管已是气喘吁吁，但内心里的那一分期待，依然炽烈。
我是站在哪一座沙丘上，发现了这些芦苇的呢？起初，我并不以为这是一些倒伏的芦苇，我惊恐地以为在沙漠里遇见了一条盘根错节的蛇。我心惊肉跳地站在一座刚刚爬上来的沙丘上，惶恐无措。我不知道，在这样的时刻是立即逃命，还是原地不动？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一条"蛇"，已从沙堆中抬起头来，我才发现，那是一株干枯的芦苇。芦苇已经枯竭了，但骨节完整，颜色泛白，弯曲、纠结地躺卧在一片沙丘围拢的"湖底"。可以想见的是，这是一株曾经旺盛地存活在沙漠里的芦苇。
一株死亡的芦苇，伏地而泣吗？我无法将它重新扶起来，只是站在沙丘上，为这一株在孤独中死去的芦苇，默哀！然后，我环顾四野，再也没有找到另一株活着或者死亡的芦苇了。
浩瀚无垠的沙漠深处，原来也是有生命的呢。那一抹绿色，是怎样穿越了死亡的天险，和几乎不可逾越的漫长的风沙，来到塔克拉玛干沙漠的深处，独自生萌芽、生长，然后自行消亡的呢？唯一能够解释的，就是那一场遮天蔽日的风了。风，从远处带来了一粒芦苇的种一子，随着沙尘一起轻轻地抛洒在沙丘上，然后又是怎样的一场雨水，在一粒干渴的种一子行将干瘪之前，骤然降临！这一场场生命的华典，从来都是在孤单中完成的吗？
或者，是一只还是一群迁徙远方的鸟，旅途中把这一粒孤单的种一子，抛向了一片茫茫的沙海。
而无论是一场风，还是一只的鸟的翅膀，我都愿意为这一株孤单的、在死亡中慢慢躺下的芦苇，表达一种生命的敬意。生命往复，我们见过了太多的浩荡和无垠，在繁华的尽头，在荒凉的腹地，在大海般凝固的塔克拉玛干沙漠里，我遇见了一种孤单，她的名字叫芦苇。
2012年5月２8日19点46分乌鲁木齐陋石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