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南雪儿
“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谁此刻孤独,就永远孤独,就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在林荫路上不停地徘徊,落叶纷飞”。
这是里尔克《秋日》里的经典名诗,烘托出一抹孤寂意境。很小的时候,他就孤独。在布拉格,才5岁,姐姐过早夭折,他被当作女孩子来抚养,留长发,腼腆,脆弱而敏感;9岁,父母离异;16岁,被军事高级中学除名;他一生都是多愁多病的身,一生都有经久不衰的情。
他是传奇,他因玫瑰而死,暗示着他一生都艳遇不断。他给初恋情人薇拉写过130多封情书;与当红女演员艾蕾诺拉·朵、钢琴家哈汀贝尔夫人以及画家娜莎、梅丽等都擦出过情爱火花;被俄罗斯流亡女诗人茨维塔耶娃不可救药地疯狂迷恋,她为他歌吟:“大海是冰冷的,汹涌的,隐秘的,不爱的,充盈自我的,就像里尔克”!而里尔克正把激情投注于拒绝了尼采和弗洛伊德青睐的美神莎乐美,里尔克赢得了佳人芳心。之后,他认识了列宾,做过罗丹的私人秘书,拜访了契柯夫和高尔基,还去波良纳庄院拜访了72岁的列夫·托尔斯泰。他一生都不乏友情,一生都拥有艳情,一生都深陷孤独,一生都依赖女性。里尔克具有一种能力,能把每位他心仪的女性吸附到身边,但任何女性都拯救不了他发自骨髓的忧伤和绝望。最终,这位艳遇不断的天才诗人,毙命于一枚玫瑰花花刺,花刺刺伤了手指,他因此感染,病情加剧,最终被玫瑰的香艳掩埋。“哦,玫瑰,纯粹的矛盾,在如此众多的眼睑下,能超然独自地安眠,也是一种喜悦。”他这样写下,他也如此倒下。
我阅读里尔克,怀揣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洁净之心,我生怕触碰到他,他离我很远,他在远处以一颗婴儿的心在观察万象触摸万物,我不惊扰,我轻呼吸,追随他一路同行。在他眼里,任何物体都被赋予了灵魂,他输送给它们个性、姿态和通灵。这位奥地利象征主义诗人,拥有卓着的国际声望,专家学者研究他,品味读者欣赏他。许多年前,我第一次读他的诗,就喜欢上他,他和肖邦的音乐作品一样,饱含一腔孤傲的品质。现在,在甚嚣尘上的当下纷扰中,在被楼市、股市、金钱、欲望、权力和贪婪包围的尘埃中,我静心阅读着里尔克,有一种久违的澄明感。诗人写: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哭/无缘无故在世上哭/在哭我。诗人吟颂:在夜色沉沉的大地上/我的斗室和原野合为一体/我化作了一根琴弦/在喧响的、宽阔的/共鸣之谷上张起。诗人感慨:孤寂的雨下个不停/在深巷里昏暗的黎明/当一无所获的身躯分离开来/失望悲哀,各奔东西。我想,任何有艺术细胞的人读这样天才的诗句都会被打动。我坦言,我被打动,我为之动容,他是个救援者,帮助我攀援到深处,打开了我深信不疑的内心奥秘;他是志愿者,帮助我分担或缓释了我背负的苦难;他是个医生,治愈了我无法弥合的精神创伤。我没有遇见他,却早就认识他,我愿意把我的手交给他,让他牵引我,漫步走进他的有喷泉、玩具、教堂、西班牙和意大利的城市、玫瑰花、橱窗、果园萦绕的迷宫之中。
里克尔对诗歌的探索和感悟也是对人生的感悟,应该说,情感是他生命的重要部分,但不是创作的全部,他认为,诗歌需要的不是情感,而是经验。我的理解是,经验是投入。经验是执着。经验是设身。当我们自身如虔诚朝圣者去化身万物,遍尝众生甘苦之后,我们便是经验。我们便成万物。切入、融入、化与万物为一体的感知。他告诉“我们必须回忆许多爱情的夜,一夜与一夜不同,要记住分娩者痛苦的呼喊,和轻轻睡眠着、翕止了的白衣产妇。但是我们还要陪伴过临死的人,坐在死者的身边,在窗子开着的小屋里有些突如其来的声息。等到它们成为我们身内的血、我们的目光和姿态,无名地和我们自己再也不能区分,那才能以实现,在一个很稀有的时刻有一行诗的第一个字在它们的中心形成,脱颖而出”—这是里尔克的诗的自白,同时他也这样生活着、创作着。
阅读里尔克,犹如阅读人类最隐秘的心声,有亲切、有心疼、有皈依。这个一生孤独,一生敏感,一生羁旅的人都在讲述、不但是和他的朋友们,也在和知性的青年、年轻的母亲、失业的工人、试笔的作家、监狱里的革命者在讲述,他们把无处申诉的痛苦写给他,他都诚恳地一一答复。那些空心的小提琴、非现实的镜像、寂寥的秋景、昏暗的黑夜、降落的球、缺掉的眼睛,都成为了意象,被我们铭记。
里尔克的孤独告诉我们,人类是一个在永远与尘世精神作对中生存的动物,而这个尘世生存着植物、动物和无知的生物,而当马调转方向,意味着旗手的意志被执行。这就是所谓的命运:与事物作对,并且除了永远与事物作对之外,别无他途。猎取然后驯服动物,这就是坚忍不拔的存在本性。
应该说,勒内·马利亚·里尔克是幸运的,他22岁时在舞会上遇见了36岁的莎乐美。莎乐美,魅力四射,禀胸襟、胆识、才情于一体。美人预见到,这位身形瘦小、体质羸弱、性格腼腆的天才定是一块璞玉,经过雕琢后,定会光耀欧洲,震动世界。尼采曾是她的引路人,现在,她自己成为里尔克的明灯。里尔克敏感的心灵渴求艳情、母爱、学识和荣誉,莎乐美悉数禀赋。诗人被魅惑,而美人只遴选天才作为自己精神伴舞。里尔克书写、研究、求学、创作、游走,创作进入颠峰时代。这让我联想到乔治·桑对肖邦的情爱给养。当爱情与艺术相伴时,总能绽放璀璨的焰火,火花之后,他们的爱情宣告结束。一年后,里尔克与罗丹的女弟子、画家克拉拉·韦斯特霍夫仓促结婚,仍未走出痛苦的阴影。这对天才恋人分手26年后,里尔克去世了。莎乐美一生阅人无数,却在回忆录《生命的回顾》中宣称:“我是里尔克的妻子”。这与其说是对爱情的告白,毋宁说是对艺术的敬仰。他们也像那孤寂的秋雨,当一无所获的身躯分离开来,失望悲哀,各奔东西。
(责任编辑:王冕)